文/作家明月沧海
图片源于网络
1988年春天,我们村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孩。
她十七八岁的样子,很漂亮,惶恐不安地坐在破屋的炕沿上,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水。
她俨若一只受伤的小鸟,悲哀而无助。
阳光如同密密麻麻的丝线,缠裹着不大的院落,冬天光秃秃的老榆树吐出了一串串的榆钱,就像举着一朵朵无力的小花。
而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孩,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似乎一步踏入了密密丝线织就的网里,脸上满布惊惧和苍白,没有了一点挣扎的气力。
“她就是你的大奶奶了,”母亲告诉我。
“大奶奶?”我惊异,“她比我大不了多少的。”
“不管那,”母亲说,“无论她多小,反正是你的大奶奶了。”
我点头,但内心里感觉很不舒服,按年龄我最多叫她一声姐姐,可现在竟然做起我的大奶奶了。
“四川来的女人,被卖到这里,即使再小,也要做人媳妇的,唉!……”母亲自己嘟囔着说。
而我的大爷爷,是我们院里比我辈长的一个四五十的老男人,他总是弓着腰气喘吁吁地样子。(直到他死去,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没有改变)。只是他的父亲那时还活在世上,那是一个精明而能干的人,为儿子取妻,让儿子有后,是他一辈子的心愿。“如今他终于了结心愿高兴的幸福的不知东南西北了”,据说当时,他是用这样的语言来形容他的那颗“嘭、嘭”乱跳的心的。
于是,女孩就这样成了我们村里的一员。
她的新婚生活里没有一点幸福,总是被人看守着,防备着,她的精神和肉体被双重凌虐着。
她俊俏的脸孔,娇美的身段逐渐地消瘦,终于有一天完完全全地丧失了她刚来时的青春美艳。
她的脸变的苍老而黢黑,身子变的麻木而机械,她将要成为她不想成为但马上成为的人了。
阳光就这样照着鲁西大平原,照着这个村口栽着几个柳树街上满是破屋的村庄,春风还是那样吹着,冬天里还是大雪纷飞,岁月是无终无止,生活是忙忙碌碌。
只到有一天,大奶奶与我家一起在田地里浇水,我们俩有机会站在田埂上闲谈时,我才知道她不是温良恭顺的,而是倔强叛逆的。
“你想过我家在哪里吗?”她问我。
“四川的,”我回答。
“对,你说的对,”她脸上忽然就露出了骄傲的笑容,“是成都,是大城市……”
“哦,大城市?”年少的我砰然心动。
“大城市哪像这狗屁农村,大城市里有电灯、电话、还有电视,有汽车、有火车,街上到处是商店,还能谈情说爱,还有……”她滔滔不绝地,她似乎非常兴奋。
我望着她,感觉她像一团火焰在噼噼啪啪地燃烧,仿佛在那一瞬间她进入了一个激烈、亢奋,但却虚幻的地带里,她在那个地带留恋,沉醉,升腾。
“你想家了吗?”我说,“你家一定很好。”
“唉!”她叹气,脸色蓦然黯落,眼泪汹涌而下,变的痛苦而悲哀。
我惊慌,手足无措,心好似柳絮被风一下吹的纷乱。
她哭泣的时候根本不是我的大奶奶,她只是一个年龄与我相差无几的女孩子,无依、脆弱,令人怜悯。
我想劝劝她,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无奈地任她哭泣。
“我,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不会,不会跟这个老男人一辈子!”她抽泣着说。
我无言,我能说什么呢。
“我要走的,不管你去不去告诉别人,我都是要走的,我恨这个地方,恨这里的人,我好苦命……”
那一天她一直向我倾诉着她的不幸。
我没有把她说的话告诉别人,我感觉不应该告诉别人。
但天知道,从此她对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依赖,她有什么话竟必须先告诉我,心里有什么事竟先来找我说,我感到惶恐,可当时还是以为不会有什么事,她毕竟是我的大奶奶。
可后来竟收到她的一封信,里面全是令我面红耳赤的词汇,我恼怒,从此再不与她见面。
至于她为什么会对我产生那样的感情,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想,她太压抑,不敢对任何人倾诉自己的苦衷和内心的想法,而我竟遂了她的心愿。
再后,我到外地求学、工作,很少有回家的日子,偶尔听说她背着大爷爷与别人相好,内心里只感觉她是一个不幸的人,很可怜,很令人为之鸣不平。
但有一次回家,听母亲说她与村里的一个男人私奔到外地了。
“真的么?”
“真的,”母亲说。
“很好,”我脱口而出。
“好啥,你大爷爷马上要死了。”
但我竟没有回应。
我庆幸她终于走了,也许她从此不再伤心流泪。
我幻想有一天会在某个大都市里遇见她,看到的仍是那张青春美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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