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呤呤……”硬币在桌上弹跳着,把自己抖成了迷茫的虚影。
琳子盯着这枚没心没肺欢快着的硬币,把人生的重大选择寄托在这貌似活着的死物身上,是不是太荒诞了?
可是,她实在左右为难。
还有十分钟,所有同学就要去机房的电脑上录入自己的高考志愿表了。复旦,还是北大?应该填哪个?
“哎哟,罗琳子,原来你有少数民族加分嘛!那可以冲击一下北大啊!”昨天,班主任李老师突然把琳子叫到办公室,语气里带着意外的喜悦。
琳子心里暗暗无语,师生三年,个人信息表不知道填了多少次,李老师竟然连她是少数民族都不知道。没办法,在这个尖子林立的实验班里,偶尔才进前十名的琳子不是李老师关爱的对象。临近高考,李老师的注意力更是集中在那七八个能冲刺北大的爱将身上,给他们打气、补课,誓死拼搏上北大!其他人嘛,只好爱莫能助自求多福了。
没想到,他突然意外发现了罗琳子这个“漏网之鱼”。琳子平时的成绩,也就是考复旦的水平。只有北大生数量才是李老师的核心考核指标,琳子这样的二梯队学生,就随她去吧。但是,加上10分的少数民族加分,可就不一样了!
“李老师,我觉得还是不太有把握。”琳子斟酌着说。
琳子从小就是谨小慎微的性格,她不是没有憧憬过北大,能进那所百年名校,是人生前18年成功的顶峰。但是,琳子同样想象过万一落榜的落魄——那是她不能承受的失败,她不能为了成功的狂喜赌上失败的痛苦,尤其是前者的可能性比后者更小,哪怕有加分,仍然不足以让成功的可能性大到十拿九稳,大到她敢为此上赌桌。
这就是琳子的判断。
李老师看她犹豫不决,也没有更多时间给这个仓促提拔的新兵做深入的动员,于是放她出去了。
可是,这次短短的谈话让琳子原本已经平静的纠结死灰复燃——填复旦,无惊无险,填北大,高考时她还能淡定发挥吗?会不会紧张到死,于是考得更差?
爸爸说,人生是要有点拼搏精神,但是还是得根据自己的实力,希望她自己考虑好。——是公务员出身的他一贯的高水平发言。
妈妈说,北大固然好,还是别压力太大。
于是,在还有十分钟就要去填志愿的时刻,琳子只好摸出了硬币。
原来我没有资格鄙视迷信,迷信的人不过也是病急乱投医而已。琳子想。其实,她知道自己心里的天平已经倾向了哪里,不过,还是要借这不可捉摸的力量来让自己更笃定。
硬币的虚影渐渐变得清晰——“是花哎!”同桌小英和前排的两个男生都帮琳子盯着看,这会异口同声的宣布了结果。
“好吧,就复旦了!”琳子绽开轻松的笑脸,同时心里又觉得有些失落。可是,跟压力山大比,这点失落的代价就笑纳吧。她暗地安慰自己。
高考考卷上没有出乎琳子意料之外的内容,坐在考桌前的琳子,心里满是平静和淡定,她很庆幸,如果填了北大,恐怕现在已经紧张到拉肚子了。而现在呢,这个全中国最溽热、最焦虑的两天,她过得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琳子不知道,人生给她的高考难题是安排在不久之后。
6月24日公布高考成绩那天,也是琳子的生日。凭对考场发挥的评估,她很有把握,自己的成绩不会让十八岁生日变成一场惨剧。
看着电脑屏幕上656三个鲜红的数字,琳子惊住了。她一遍又一遍的刷新着页面:656,656,高中三年,历史最好成绩竟然是高考成绩……
跟高考成绩同步公布的,还有各个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复旦608,北大640,就算不加分,她也足足浪费了近50分。
可是,覆水难收,琳子想,这就是性格决定命运啊,骄傲和失落在她心头混成苦酒,是她自己给自己决定了今天的结局,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爸爸妈妈倒是骄傲多过遗憾,考得好就值得高兴了,复旦也很好啊!成年人的世界已经多了除了成绩之外的更多标准,他们无法对琳子的失落感同身受。
琳子开始接到各个热烈讨论高考成绩的电话,同学对她一片歆羨之声,几位任课老师也难得打来电话,后知后觉的为“爱徒”赞叹。这些电话徒增了琳子的伤感,直到她接到了班主任李老师的来电。
李老师照例对她夸奖了一番:“我就说你可以冲击北大嘛!”老师的语气里既喜又嗔怪——早听我的填了北大,我们俩现在都好啊!
李老师突然话音一转,压低了声音说:“我跟你说个事啊,我在市教育局里有朋友,可以帮你把志愿改成北大。”
琳子心里陡的一跳。
“但是,要费用啊,五万块钱。你要尽快考虑一下。”他的声音顿了一下,“这样吧,你把电话给你爸。”
琳子晕头转向的找到爸爸,把手机塞到他手里:“李老师有事跟你说。”
琳子顾不得爸爸狐疑的眼神,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还好,爸爸出去接电话了,她可以不用再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可是,这一通电话像一股突如其来的龙卷风,让她的脑子一片狼藉。
爸爸很快回来了,带着同样百味杂陈的表情。
怎么办?琳子看着爸爸,那双平时从容不迫的眼睛,此刻也闪烁着摇摆不定的光。
一家三口都陷入了沉默。各自的胸口都是战火硝烟。
妈妈先开了口:“这事能办成吗?会不会有风险?五万块钱也不是小数目。”
“……应该不会吧,李老师也想办成这事啊,多一个北大生他可以多一个业绩。没有把握他也不会来跟我们商量去争取。”
“那不会被发现吧?”
“这个……”
琳子看着父母,一个担心钱花太多,一个疑虑的是成功率。没有人提起,这样做对不对?
成年人的世界只讲利益,不讲道德。
琳子想起这句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在成年这天,她就要面对这样的考题。
她想起小时候,跟妈妈去理发店理完发,前台多找了钱,她接过来径直出门,走到巷口才发现,想也没想就返回去把多的钱还给前台,对方给她错愕的感谢。
那是14岁的事了吧?她曾经为此得到了妈妈的赞许和自我的满足——她相信,自己是那么坚定的纯洁着、无需监督的纯真着,她相信世界是真善美的。
如今回忆起来,她开始怀疑,是否只是因为那钱的数目并不多,不足以让她自以为的品德产生动摇?
比如,如果钱多到会改写人生呢?就像现在一样,如果做这件事,就可以改变她的命运。全中国的大学只有两种,北大清华,以及其他。那所被顶礼膜拜的名校,将给予她和整个家庭无上荣耀。这么一览无余的事实,任谁也无法否认。
她本可以回避,她没有登顶的野心,可是,是幸运还是不幸?她竟然无意之中拥有了触及这个巅峰的资格,而这个资格,现在需要全家偷偷摸摸去争取。
琳子心乱如麻。怯懦是如此磅礴,她抬头仰望着两个成年人,希望他们能替她做决定,这样是否就可以模糊过去,避免触及自己心底的不堪?
可是,成年人就是像李老师那样,成人世界就是像那样吗?真善美只存在于纸面和文字,存在于虚无缥缈的神性传说之中,在现实中,他们有另一套逻辑,为了业绩,为了外在的荣耀,为了前途。
如今,甫一成年,她就按捺不住想与他们同谋。
这过山车一样的白天,在爸爸跟李老师悄言细语的又一通电话里结束了。
黑夜给了人夜行的勇气。妈妈让琳子别多想了,琳子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知道门外有什么暗流在涌动,可是她只能假装不知情。
她悄悄摸出了硬币,她没有开灯,只听着它在黑暗中旋转跳跃,然后慢慢停息,她没有去看是花还是字,是花是字不再重要。
她对自己感到绝望,世界连带着因此一片漆黑。
一切好像都在几个成年人的谋划之下平静的进行。然而,天意从来高难问,对人命运的安排,怎么会轻易容人篡改?
事情超出了李老师的控制范围。他们都不知道,是哪个人暗中的敌人,把琳子原本并没有填北大的事情捅给了媒体。是嫉妒琳子意外“上位”的同学?是嫉恨李老师业绩夺冠的同僚?还是早已与学校竞争得你死我活的另一所重点高中?他们只是痛悔百密一疏,那暗中的敌人,一定是出于私利的争夺。
光线终究还是照到了暗地。但利益受损之时,人不愿意相信,那“告密者”,就毫无可能是出于正义?
李老师激烈的跟琳子爸爸商量对策:“你们千万别提我,我只是好心,不想让她的好成绩浪费了。我在中间无名无利的,(教育局)王老师也是你直接在谈。”
琳子爸爸不敢得罪李老师,一切都是因他的关系而起,再说,得罪他,只是让事情更难以收拾,于事无补。
琳子一家成了迅速涌起的风暴的中心。他们从成功者的云端跌入了行骗者的深渊。
琳子关机了,她把自己锁在家里,不看、不听。可是,门铃,还有爸爸的电话铃,像一串一串的鞭炮炸个不停,震得她浑身悚动。妈妈在她面前忍着眼泪,但早上起来,垃圾桶里密集的烟蒂总是告诉她父母的煎熬。
他们固然也想分享她带来的荣光而做了那个决定,但她才是最大的受益者。如今,他们又替她扛着所有外来的打击,琳子才明白,痛悔的感觉,就是恨自己恨不够,于是只好恨别人,恨老师的引诱,恨父母的不坚定,以求放过自己。
父母为了挽救琳子,背下了所有的罪名,又求爷爷告奶奶,找到广电局的关系人,把行将爆炸的新闻报道抑制了下来。
琳子爸爸对罪过的包揽,把他们的行骗局限在了这个小家庭的“贪心不足”和教育局个别“临时工”的“立场不坚定”,于是官员们也乐意避免战火蔓延到对整个系统的拷问——毕竟谁都不愿意引来更多的苍蝇暴露自己。
对琳子最后的审判,是北大的退档。招生办老师用一则简短的短信向琳子爸爸告知了这个决定——这所名校不允许任何已经发酵的丑闻玷污自己的光芒。“希望她改过自新,明年再拼搏吧!”
原志愿复旦大学同样爱惜羽毛,昨天你弃我而去,今天我让你高攀不起。二志愿只是一个普通211,父母和琳子自己都不愿意屈就。于是只能面对最差的结果。
为了避免落榜的痛苦,琳子曾不惜放弃可能的成功,可是因贪心而起的一番折腾之后,她以更丑陋的姿势,落入落榜的结局。
这是命运之手无情的捉弄,还是人性对自己的试炼?
琳子甚至也搞不清,大学是因为这丑行本身而拒绝她,还是因为这丑行已经暴露在阳光下?如果是因为丑恶本身,那为什么没有判她永久禁入?怎么确定她已经“改过自新”而不再作恶呢?无非又是倚仗不知情而已。
不知,所以不罪。再追问下去,只是糊涂。
人世间多少丑陋,因光线不足而暗地横行。
9月,琳子又坐到了毕业班的教室里。教室里有少数几个从前的同学,他们也是落榜,但琳子觉得,在自己的落榜面前,他们落榜得很坦然。这种坦然,连同新一年的竞争一起,使他们对待她的态度很微妙——既有同情,又有不屑,还有惧怕。惧怕她劫后余生的冷静,还有那次好成绩暴露出的竞争力。
没有庆幸,他们还不懂得庆幸,琳子想。
妈妈曾经哭着感叹的一句话,让她从自裁的欲望中清醒过来。妈妈感叹的是:“这样的事,怎么就被你碰上了?早知道这样,我宁肯你考差一点。”
那一刻琳子明白了,拥有能力并不是一种幸运,而是一种考验。上天借此考验一个人能否合理的使用自己的力量。因为贪心,她没有通过考验,她背叛了自己曾相信的信念,所以她只能被自己的力量所摧毁。
更让她不寒而栗的是,她的自我背叛摧毁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一个受害者,那个比她高考分数低,但原本因她的保守而可以上北大的人,将因她的篡改而落榜。如果他们的谋划成功,她将踩着这个人的痛苦而风光。她将亲手呈现人的动物性——为了个体更好的生存互相践踏,而不去考虑,自己将会被谁人践踏?
至于那些告密者、逐臭者,没有他们,难道她就能对自己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吗?就能侥幸的顶着篡改来的身份过好接下来的生活?
至于那些旁观者、鞭挞者,琳子替他们庆幸,他们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诱惑,才得以避免她这样的结局。泯然众人,原来也可以是一种幸运。
18岁的琳子,将为第二次高考做准备,这第二次的考试,她决心做好从前的那个琳子,不管考题和竞争者怎么变化,不变的信念是她能坦然走上成人之路的指引。
在这条路上,她将仰望着星空中的神性,踽踽独行。
成人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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