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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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几句:班昭的《东征赋》中,对荥阳并没有描写,总共只有三个字,“历荥阳”。我很希望能够还原当时的景象,通过一段时间的阅读,在文献基础上做了以下尝试。
官道上,乘缁车往荥阳而去的一行人,正是班昭和她的儿子曹成一家。
班昭博学多才、品德俱优,作为班彪的女儿,班固的妹妹,她续写了班固未完成的《汉书》,还曾多次入宫,担任皇后和贵人的老师,被称为“曹大家”。她的儿子曹成,官拜中散大夫,被邓太后封为关内侯,这一次举孝廉,远赴陈留郡担任长垣长。
荥阳以西,自函谷关至成皋,是峰谷交错的豫西山区,易守难攻,旅途艰辛;荥阳以东,进入空旷辽阔的黄河中下游平原,地势平坦,可任大军纵横驰骋,辎车上的乘客们自然也感觉轻快了不少。
众人七嘴八舌,有的说要在荥阳古城好好游历一番,有的说要见识一下水路交通的漕运枢纽敖仓,而班昭最想参观的,是王景修建的黄河水利工程汴渠。对此,曹成一一应允。他说,这次出行,路上的时间很充裕,本来就打算在荥阳城歇息两天,大家的要求都可以满足。
辎车从南门进入荥阳城。荥阳城巍峨高耸,是用夯土版筑起来的,墙壁抹以石灰和蜃灰,洁白平整,南北长四里,东西宽三里,近似矩形,四面各设有一座城门。南门一带是百姓居住的闾里,离买卖货物的西市不远,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商贾摩肩接踵,屋舍鳞次栉比,一派热闹景象。他们用新奇的眼光四处打量,远远望见达官贵人的府邸,在一片民宅中鹤立鸡群,有曲折相连的亭台和拔地而起的楼阁,梁柱门窗鎏金画漆,庭院内遍植奇花异草,双阙直通向街市的大道。看来,与京师洛阳相比,荥阳的繁华并不逊色多少。
家丁们开始忙着把车马牵进客栈,安排住宿。曹成在荥阳城有故友,独自前去拜访。女眷们忘记了疲惫,跃跃欲试,准备在城里逛一逛,选购一些新鲜时髦的物品。
她们先去了西市。西市被分为多个区域,售卖不同类型的商品。这里的商人都持有执照,在各自的摊位中出售货物,市场管理员则在旗亭办公。旗亭是一栋高楼,像瞭望塔一般,修建得很气派。西市里除了日常生活用品,还有卖书籍的,卖小吃的,卖水果的,卖土特产的,卖农具的,卖玩具的,卖药的,算卦的,货物琳琅满目,种类五花八门。不知不觉,已经逛了半天,她们有些饿了,就买了膏环坐下来吃。膏环是用蜜和糯米粉做的,样子像一个圆环,用膏油煮熟,吃起来又香又甜。
班昭的儿媳妇丁氏挽着她的手,进了一家饰品店。这里有精美的玉器和金银器。掌柜一边讲解,一边展示给她们看。玉器碧绿温润,黄金璀璨夺目,被小心翼翼地一件件摆放在深红色的蜀锦上,让人眼花缭乱。班昭喜欢一尊立体圆雕的玉像,得道成仙的羽人端坐在憨态可掬的骏马上,活泼生动,便顺口问了一下价钱,掌柜报出来的数字十分昂贵,估计很难还价,她只好暗中叹口气,遗憾地放下了。
再看丁氏,此时正对着铜镜左顾右盼照个不停,原来她戴上了一对翠绿色的玻璃耳珰,笑容满面,似乎心中很满意。她又凑到班昭面前,要婆婆帮忙参谋。班昭一看,玻璃耳珰还坠着同色的玉珠,精巧典雅,讨人喜欢,不由微笑着点了点头。丁氏于是买了两对,一对留给自己,一对送给婆婆,她还为丈夫曹成挑了一个镶嵌着绿松石的龙纹带扣,细小的金粒、金丝构成了游龙的眼、鼻、角、须,游龙出没于缭绕的云气之中,矫健灵动,令人爱不释手。
女眷们在饰品店收获颇丰,捧着包袱匣子,心满意足迈出了大门,又踏进隔壁一家铜镜专卖铺。铜镜自战国起风靡于世,如今势头不减,花纹益发争妍竞秀,售卖的店铺也比比皆是。在这家店里,陈列的款式多达几十种,参照秦朝式样的山字纹镜、蟠螭纹镜古色古香,价格高一些,其他多数是本朝流行的连弧云雷纹镜和规矩五灵镜。
班昭对铜镜素有研究。掌柜殷勤地将店铺中的精品递给她,她接过来逐一赏玩,当看到一面尚方铜镜时,忍不住“噗嗤”乐了,只见铭文上写道:“尚方作镜真大好,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俳徊神山采芝草,寿敝金石西王母。”她常在宫中走动,清楚尚方隶属于少府,专为皇家制作御用刀剑和贵重物品,普通的店铺是不可能销售尚方制品的。这块镜子瞧着做工不错,估计是蔡氏、张氏、至氏、李氏、龙氏这类老字号铜镜作坊出产的仿品。说来也巧,班昭手上正有一面如假包换的尚方铜镜。那是几年前邓太后送的,她每天都用,再熟悉不过了。她的规矩五灵镜是圆形的,外缘装饰着三角锯齿纹和流云纹,内部被花纹分隔成为四方八等分,铸有玄武、青龙、朱雀、麒麟、白虎等各种珍奇异兽,镜上的铭文“尚方作镜真大巧,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寿而金石天之保兮。”与仿品内容倒是大同小异。
自然,铜镜没有买成。女眷们也逛累了。回到客栈,洗漱,歇息,用餐。
春光明媚,午后暖洋洋的,众人换上了轻便的衣裳,坐在客栈附近的茶馆中喝茶。茶水清香甘醇,十分可口,曹成叫来店小二一问,原来这茶叶大有来头,产自长沙郡的茶陵,正是尝百草的神农氏所葬之处。
一名琴师正在为茶客们演奏。丁氏自小学琴,她听出来曲子是《广陵》、《止息》和《东武》,不禁技痒,便让侍女与掌柜商量,换下了那名女子。丁氏坐到琴边,静默片刻,然后凝神静气,弹奏了一曲《鹿鸣》,那琴音清新婉转,流畅自然,与窗外孟春的美景融为一体,徐徐缭绕,不绝于耳。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客人们一个个都陶醉了。
离开茶馆的时候,掌柜告诉他们,荥阳城里新来了一个杂耍班,每天下午申时开演,据说十分精彩,这会儿慢慢踱步过去的话,正来得及。
果然,当他们赶到的时候,一帮杂耍艺人穿红着绿,精神抖擞,在集市的广场上摆开了架势,正要开始表演。四周已经聚拢了一圈观众,远处还有人潮不断涌来,曹成赶紧张罗,为母亲和妻子找好了便于观看的位置。
杂技的内容挺丰富,有叠案、跳丸、冲狭、悬盘,还有化妆成动物的大雀戏表演在候场。丁氏挽着班昭的手说,自己在洛阳见过跳丸表演,是双剑七丸,这荥阳城里的居然是三剑八丸,难度不止上了一个台阶。班昭看那艺人,头、肩、手、膝、脚并用,眼观八方,灵敏迅捷,没有十年八年的苦功是练出不来的。观众也都看得入了迷,兴高采烈地不住欢呼,叫好声一阵接一阵。
荥阳城的第一天,就这样热闹地过去了。众人一夜安睡。
第二天,他们精神饱满,登上缁车,来到了敖仓,陪同游览的是曹成的故友。
自从关中经历了新莽战乱的浩劫,洛阳的消费就主要依靠黄河、济水中下游与江淮平原出产的物资来供应。漕运是维系东汉政权生存的一条命脉,运输路线经黄河、济水、鸿沟诸渠溯流而上,会于荥阳后再沿着黄河西行,由洛口入洛水,至偃师以东入阳渠,穿鸿池陂后抵达洛阳。
在敖仓的码头边,曹成看到船只排着长队,络绎不绝,有的在停泊卸货,有的在装载货物,还有的正扬帆起航,就询问起一旁的朋友。朋友对此了如指掌,告诉他说,这里的船只大部分是运粮船,长度约六丈,能装五百斛到六百斛,来自豫、兖、徐、扬等地的粮食都经此地进入京师,光彭城、广阳、庐江、九江几地,一年就有大约九十万斛谷粮送到敖仓,而那些体积更大的船,叫做楼船,高十多丈。
除了大船,他们也见到一些渔民用的小船、竹筏和皮筏,挤挤挨挨,零星地停泊其中,在做分装和转运。船上有船工,岸边有指挥航运、统计物资和运输的杂役,人头攒动,大呼小叫,但忙而不乱。那些运货的人,有的手抱,有的肩扛,有的推着独轮的“鹿车”,还有的赶着双辕的牛车,来来往往,脚步不停。
班昭和曹成驻足观看了良久,想象这里的货物被四通八达的河流运往各个郡县,如同血液从心脏流向四肢百骸,不禁在心中暗暗称赞,作为水运交通的重要中转枢纽,敖仓真是当之无愧。
离开敖仓后,缁车沿着济水行驶,很快就到了汴渠,在平坦的堤岸边停了下来。曹成的朋友先下了车,不一会儿,叫来了当地看守汴渠的小吏。
小吏很热情,殷勤地为他们讲解。他说,济水与黄河汇流,往东流过成皋县北,又继续向东,一路流经荥阳的北边,就是他们脚下的这片地方,从前,大禹为了疏导四处漫流的洪水,自荥阳下引黄河水与淮水、泗水相通,把济水从黄河水中分出去,流向东南。
在他们的眼前,济水和黄河水缓缓交汇,闪烁着粼粼波光,鸟儿在水面舒展飞翔,班昭的思绪也慢慢飘向了过去。在她的青少年时代,黄河经常决口,泛滥成灾,冲毁大片田地,她见过很多流离失所的灾民,境况真是悲惨可怜。她还记得自己整理史册的时候,曾读到武帝时期一次决堤的记录,“泛溢十六郡”,“城郭坏沮,稸积漂流,百姓木栖,千里无庐”,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读。四十多年前,明帝终于下诏,委派水利专家王景治河。这些耳闻目睹的亲身经历,让班昭心中十分感慨,托王景治水的福,这些年黄河水灾销声匿迹,如一头猛虎被驯化,两岸百姓过上了来之不易的安宁生活。
小吏还在细细讲解着,顺着他右手所指的方向,曹成清楚地看到,一道巨大的石砌水门设在汴渠与黄河分流的汴口,而在两水连接处,留下约九尺宽的进水口,用数块宽厚均匀的木板卡住,这就是水闸,用来控制分流的水量。更远处,黄河与汴水之间的长堤上,每隔十里筑有一座石砌水门,排列井然有序,仿佛玉带上镶嵌着一颗颗明珠。
小吏又告诉曹成和他的朋友说,王景的治水工程规模浩大,当年朝廷调拨了数十万劳工,从荥阳开始筑堤,至山东境内千乘海口,堤坝长达一千多里,虽竭尽全力节省费用,所耗仍高达百亿之巨。王景采取河汴兼治、治河为主的办法,他勘察地形,在荥阳修建了汴渠,又凿山引渠,疏浚壅塞,截弯取直,分疏水势,设立水门,使其相互灌注,还在两岸修筑坚固的堤防,约束黄河水。最巧妙的是水门的设计,当黄河水涨时,含泥沙的浊水注入汴水,汴水上涨,水由各水门注入河、汴两堤之间,使洪峰不致过高而危害堤岸,而河水连续通过几道水门后,流速更趋缓慢,这就减少了洪水的压力。从此,河汴分流,河不侵汴,黄河受南北两堤约束,通流入海,不再发生溃决之患,而汴渠漕运和敖仓也因此顺畅运行。
小吏的话音刚落,曹成忍不住赞叹道:“王景可谓后汉的大禹!这是一个利国利民的治水工程!”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王景治水的功效远不止惠及东汉,随着黄河中上游垦荒的日益减少,直至唐朝末年,黄河始终风平浪静,没有发生过重大的改道,两岸百姓不再受到水患侵扰,时间持续了八百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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