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外

光是记得，就已经是一种修行。

这世界上漂浮，徘徊着好多人，他们长着四肢，头颅，眉眼，不尽相同却相似。这城市里有好多灯光，高楼间有碎片一样的天空，在解释着白天和黑夜。如果你未曾在城市的阴影中穿梭过，你不会发现，人类的影子，是用回忆做的。没有人了解到这件事，所有人都在时间里忙着创造回忆，有些人妄自向前，有些人沉溺于过往，当然也有人活在当下，可是谁也没想要去注意自己的影子。

苏问也没有注意过，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修改过自己的记忆，在那家奇怪的店。

那是一间特别的房子，某天苏问在某个学校的门口等某个朋友，那天太阳很好，学校有很大的操场，旁边围着一些老旧的楼房，楼房下面有着零碎的小店铺，住房和店铺中间隔着长青苔的雨棚。小吃店的老板围着油腻的围裙拎着锅在阳光下炒饭，苏问百无聊赖地看淡黄色饭粒在清洁的空气中翻动，包裹了这么好的阳光和空气。

炒饭的味道让她幸福地失神。

这时她注意到了那家奇怪的店铺，在这一堆脏兮兮的小铺子里，它干净地让人难以忽视，它的外面是全透明的，如果不是阳光在玻璃上折射出一些波纹，苏问甚至以为那一片雪白的空地上的几盆植物还有一只花猫是被乾坤大挪移过来的。那家店没有雨棚，除了一大片白色的地面，屋顶和靠外面的三面墙全部都是透明的，可是在靠近最里面的那一面墙，或者说是里面的空间，又是全黑的，像个深渊，用肉眼无法探索。苏问受到了奇怪的召唤，走了过去，犹豫了两秒，花猫来到玻璃墙前打了个滚，苏问抬手推门进去，猫一咕噜过来蹭了蹭她的脚脖子。

“你好呀~”。突如其来地声音吓了苏问一跳，再仔细一看，在一个巨大的盆栽后面蹲着一个小小的少女，披散着头发，黑色的直发薄薄的，眼睛很小，笑起来弯弯的。“你好”苏问小声而谨慎地和少女打了声招呼，“请问这里是？”少女俏皮地冲苏问眨了眨眼，“你有什么想要改造的回忆吗？”

改造回忆？

“不是回到过去，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切实存在，我们能够修改的只是你作为个人的回忆，人的一切行为和对周围世界的理解，其实都来源于回忆，这也是为什么每个人都有因为过去难以释怀和特别在意的事情，而影响了对现在和未来的判断和选择。有些人从没意识到，所以模糊地在这条窄路上自然地活了下去，而走进这里的人，往往都是意识到了回忆对自己的影响，好奇自己未来的宽度能否进一步扩展开的人，或者，无法面对过去而想要逃避的人”少女慢慢地给盆栽浇着水，也不看苏问，猫硬挤进她的怀里，空气里扬起几缕毛。

怎么会有人想要做这么没有意义的事情？苏问一瞬间觉得有点无聊。

少女似乎看透了苏问无情的质疑，放下剪刀，抬了抬下巴，站起身走到门边，苏问回头，一个看起来相当…不起眼的男生正在玻璃门外张望，苏问甚至都没有感觉到隔着一层玻璃的身后有这么一个人，穿着空荡荡的黑白相间的校服，驼着背，背着一个旧书包，左边装水瓶的网袋破了一个口，磨掉漆的保温瓶底尴尬的坠在那个洞里，感觉随时随地就会撑破网眼掉在地上。

少女拉开门，“要进来吗？”

奇怪的是，这一次她没有长篇大论地介绍这家店的服务，好像已经知道男生为何而来一样。

“小茜姐……我没什么钱，这些，可以用吗？”

说完这句话，男生轻微地叹了一口气，眼神沮丧地垂向地面，好像说完就对回答失去了期待。

少女接过那一沓磨得卷边的纸，砸吧着嘴翻了两页，头也不抬地往墙的另一边走过去，伸手朝那黑的不见底，如同虚空一般的墙面推了一把。一丝昏暗的灯光漏了出来，“老余！”少女头也没抬，朝着房间里喊了一声，一顿叮铃哐啷之后，一个…额，乱七八糟的大叔皱巴着脸从里面晃悠了出来。大叔扫了一眼苏问，直接从少女手里接过了那沓纸，沉默了两秒，抬头问那边正耷拉着脑袋的男生

“想改啥？”

男生像溺水的人突然被输了口氧，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半晌，“张雨生，死了…我想改这个。”

苏问一瞬间以为自己碰上神经病了，张雨生死了多少年了，而且，谁会想要去修改这种记忆？？？当然，记忆能够修改，这个想法本身就非常疯狂…

没想到那个叫老余的大叔倒是非常淡定，一转身拿了张纸出来，扔在男生面前，“把合同签了就进来吧。”说完又钻进那个黑洞一样的门里去了。苏问挪了两步想要看看那合同上写了什么，结果发现上面就几个硕大的字“后果自负，不准扯皮。甲方：余生乙方：…”

都是些什么鬼…

男生倒是很痛快，从拿破书包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支圆珠笔，飞快地签下了名，陈撼。

字倒是写得挺好看的。

少女接过“合同”，推开黑门，男生踌躇了两秒，低着头走了进去。身影迅速地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张雨生都死了20年了，怎么会有人隔了这么久来修改这么莫名其妙的记忆？而且要怎么改？催眠术？你们不会是黑店吧？”苏问忍不住冲少女问了一车轱辘的问题，这太诡异了，自己其实是在等朋友这件事彻底地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要是觉得催眠术让你觉得合理，那就当是催眠术好了，不过，这家店，是不在时间上的哦。”少女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这个微笑让苏问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愧疚感。她不敢直视少女，突然想起自己下午两点约了朋友学校门口见面，抬手想看时间，却发现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秒针微弱地在表盘上颤抖。

是没电了吗…

少女拿起剪刀继续去修剪那一排植物，苏问看了她两眼，本想问问她现在几点，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门口走去。这时，黑暗里有了轻微的响动，苏问转身，只见那校服男生从微弱的灯光中走了出来，苏问有点震惊地盯着他，催眠有这么容易吗？这才不到1分钟的时间，而这个男生…的确有哪里，和刚才不一样了。似乎没有那么佝偻了，脸色也不像来时那么阴沉，走过苏问身边的时候，他甚至对苏问笑了一笑。苏问根本来不及回应这个仓促的微笑，脸上一片茫然。

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那个老余的大叔是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后的，苏问一点知觉也没有，一个成年男性走路都可以不发出声音的吗？！也许是这里的空调制冷效果太好，冻得苏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多一刻也不想停留，勉强冲店里的两个人挤出数秒尴尬的皮肉笑，转头就想要冲出门外。

却被那奇怪的大叔一把抓住了。苏问差点就要张嘴狂喊救命了，手里却被塞了一沓纸。低头一看，是那男生拿来“交换”的那沓东西。

大叔放开了苏问，开始在裤子口袋里一顿摸索，最终却是掏出来一张五块钱。“拿钱去买个信封邮票，把这东西寄到这个地址。”说着摸出一张名片给苏问，苏问定眼一看，“陈撼，杭州市XX信息公司，信息分析工程师”，名片的最下面一排小字印着一个详细地址。

陈撼…刚才那个校服男生也叫这个名字…

苏问一瞬间好像明白了发生了些什么，但又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之前那微弱的恐惧闪烁了两下，消失了，一股尘封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致 陈撼

那个写《我的未来不是梦》的人，今天死了。他没有未来也没有梦了。

前方的灯塔被飓风卷走了，他的未来和我的梦想重叠着，我以为跟着那个背影，就可以走到我的未来，我期待的那个未来。可是轰然倒塌的生命，我无法作为一个旁观者，无法运用理智，我的梦想和努力，微弱的光，好像随他的生命一起消逝了。他坚信的未来，不会再来了。

陈撼

1998.5.2

最顶上的这封信皱巴着角，暗黄色的纸上还残留着被大量泪水打湿过的痕迹。而这张如同潦草地从某个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信纸后，是一些歌词，字迹清秀，诗意而温和的词句让苏问心里为刚刚看到的那个灰头土脸的校服男生感到抱歉。生与死，是生而为人的恐惧和遗憾，没有人真的拥有过未来，在未来眼里，人类的生死如同天边刚刚走过的那片云，也许要从眼前过，但无需记挂。

苏问几乎未曾专注地崇拜过哪个人，她不太能理解到这样的情感，但这一沓纸却像砸中牛顿的那只苹果，一瞬间重重地砸中了她。

“别把未来放在别人身上啊，如果实在没有勇气，也一定要好好生活啊。”

再回过神来，苏问已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邮局附近。那皱巴巴的纸上又添了新的眼泪，苏问把它们在大理石楼梯上摆弄整齐，抹了两把脸，走进邮局。柜台里一脸冷漠的年轻女生甚至都没有多看苏问两眼，收了钱，把一个白色信封和邮票从窗口里推了出来，上面放着几个钢镚的找零。苏问赶紧抱着这一堆东西离开了窗口。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苏问掏出笔，照着名片上的地址仔细地写在了信封上，然后把那尘封的纸全部整齐地放了进去，却突然想到，发件人的地址该写哪里？那家奇怪的店，是收不到信的吧…

那就空着好了。

在杭州做信息工程师，应该是有好好生活了吧。苏问打开网页，她没法说服自己的好奇心，在搜索栏输入了那个公司和陈撼的名字。一张照片加载出来，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站的很直，即使穿着挺括的西装也可以看到肌肉的痕迹，脸上有职业标准的笑容，亲切自信，随时准备服务客户的笑容。照片下面是一段非常职业的介绍，大意是陈撼是一个能力强，做事认真负责的信息工程师，是公司不可或缺的好员工之类。

这样也很好吧，

不知道收到信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能收的到吗？

比起年轻时候的自己，说不定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吧？

剩下的钱要还去那个奇怪的店…

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觉得害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