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
“走!”宋笙喝停了灰暗的白日梦,轻拍自己面额两下,继续下山。
再过一百米左右是段比较陡的斜坡。满地落叶黏糊糊的铺砌了一幅腐烂拼图。宋笙去年在这里被一条三米多的缅甸大蟒蛇吓了一跳,脚下一滑,跌了一交。幸好蛇大哥看见他来势汹汹,连忙咝沙咝沙地逃了。自此,每当宋笙路过此处都会格外留神。
落叶令他想起钟伯。有好几年没有见到钟伯了。
在政府彻底倒闭前,钟伯打扫小径已经有二三十年之久了。晨运之友都很欣赏他,视他为一分子,笑称他是唯一晨运有工资的幸运儿。
他个子很小,耳朵特大,像小飞象。刮风的日子,他好像需要刻意运劲保持头部稳定。他一生人从未拥有过什么,但从来不渴求什么,命运奈他不何。他温和的眼神蕴藏着一种可以承受任何打击的自信,认识他的人都可以感受到这分低调骨气。
圆鼓鼓的小鼻子皮绷肉紧,稳守中央,亮晶晶像个铜钮,反影着外面的颠倒世界。小眼睛和小鼻子下面是个大嘴巴,向上弯的嘴角经常挂着笑容。大嘴巴只顾笑,说话不多。钟伯的智慧很单纯直接:世界太复杂,什么事情都有很多道理,所以什么事情都说不清,还是不开口好。烦恼皆因口招徕。是非吞下肚里,消化后变个屁放掉,烟消云散,对自己有益,对别人无害。
他平常身穿的蓝斜布制服,色调极难看,连 “不自然” 也谈不上,只有政府官僚才有本领买到这样独特的廉价料子。为了管理和存货方便,“垃圾佬” 的制服采用 “一码制”。通通裁了大码,所有人都穿得下。反正垃圾佬不计较衣服称身。计较也可以不理。穿在种伯身上,裤子长了足足二十公分。一大堆多余布料皱叠在不透气的橡胶长统靴面,令他远看像个还在长高的孩子,听妈妈话预穿三年后才合身的裤子。橡胶靴看上去也大得不合比例,可能钟伯双脚和耳朵嘴巴一样发达,也可能是统一化制服的效果。
为了公平,清道夫的岗位经常调动。但钟伯在小径一扫就几十年。大热天时跑上跑落是苦差,况且富贵人家投诉多,狗也凶,谁都怕。由于钟伯从不抱怨,主管便只眼开只眼闭,把小径拨为他的永久封地。
由于人类不育,死一个少一个,钟伯服务的部门终于要关门了,但他继续每清早拖着大竹扫把上山扫地。起初他仍然收到银行每月转帐的政府工资,后来工资停了,他仍然工作不断。他说落叶总得有人打理,否则不单只难看,还很危险。反正那时候钱已经用处不大,很多人开始以货换货,想把没有用的东西换点新鲜东西吃。都市里,连穷人也满屋杂物。大家什么都有,只欠新鲜食品。小型耕园相继出现。不过一般的香港人连豆芽也不会发。一下子改行务农,效果并不理想。
满山落叶,钟伯不会袖手旁观。叶子好天落,不好天更落,秋天落,春天也会落:金,黄,橙,绿的树叶,像天上掉下来的残虹,飘散在地上,其实充满诗意,是很漂亮的一刻。可惜人们都没空欣赏。
宋笙爸爸见钟伯对叶子钟情,曾经尝试给他解释光合作用。叶子嘛,是用水呀,碳气呀,氧气呀,跟泥土中零零碎碎的东西造成的。钟伯听后开心大笑:“叶就是叶嘛!哪么简单的东西,给你说得哪么复杂!”
有一次,钟伯拖着宋笙,着他听扫地:“好听吗?”
宋笙礼貌地答了句 “好听”,跟着顺口问他为什么喜欢扫地。钟伯笑了笑,回答道:“因为好听。”
某天,钟伯的大扫把突然变得很重,提不起来,扫不出声。穿了洞的橡胶靴越来越沈,拖不动了。几十年对一个人来说,是半辈子,一段很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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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究竟什么时候消失,大家都不清楚。它存在时好像没有了它天下会大乱。但随着官僚架构逐渐消失,社会又不觉得有什么缺失。
两家发电厂的关闭比政府拉闸相对高调,有闭幕仪式和鸡尾酒会。宋笙爸爸曾经努力游说各部门及早把高危设施妥善关闭。发电厂,加油站等,都必须 “人道毁灭”,所以父子俩也应邀参加了关厂仪式。
仪式上有重要人物讲话。他们异口宣称关厂只不过是临时措施,以防万一,并不表示绝望。“总有一天,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在这里跟大家再见,一同庆祝电厂重新启动。” 与会人士都很不合逻辑地激动鼓掌。
“现在请大家一同倒数:三,二,一。。。”
不少嘉宾,包括宋笙爸爸,都黯然下泪。
宋笙可能是唯一感觉少许兴奋的嘉宾。他自小便知道有这天的来临,不停为它作准备,年复一年,日子久了,难免有些麻木和不耐烦。反正无可避免的一天,倒不如早点面对,及早适应。新纪元的序幕今天终于被揭开了:时间是 2075年7月2号,星期二,下午两点正。在两点正这一刹那间,他的世界正式脱离文明,迈向洪荒。
倒数完毕,广播系统静了,全场鸦雀无声。 大家片刻间都反应不过来。 过了十数秒,一位主礼茫茫然地向台下挥手,大家才逐渐甦醒,低声议论。有几个特别蠢的鼓了几下掌,发觉没有人加入才尴尬地停手。
宋焕本来打算用发电机把基本生活再维持一段日子的,最终也放弃计划。勉强把电灯冰箱延寿几个月意义不大,倒不如早点开始适应。他另外提议把动物园的危险动物也趁早毁掉,免除后患,可惜支持的人不多。宋笙当时也觉得父亲杞人忧天。自从遭遇大蟒蛇后,他才知道爸爸有远见。那条大蛇肯定是附近 “兵头动植物公园” 的释囚。其实一不做二不休,老早应该把所有的狗也杀掉。太迟矣。
政府关闭过程中公帑如何处置,谁也不知道,也不关心,反正金钱即将变成废纸了。教育部最早倒闭,于2062年关门,令宋焕两公婆松了一口气。宋爸爸认为教育官僚们都有神经病。“人都快绝种了,还教剩下的几个孩子社会制度和公民知识?简直荒谬!教他们生火,分辨植物,和野外求生就差不多!” 问题是香港的老师自己也不懂得生火,又怎样去教小孩子野外求生呢?况且全世界的官方立场一致:不育乃暂时现象,随时完结。完结之后会有一轮新的婴儿潮。为了这大批婴儿,为了将来,社会上行之已久的制度一定要保存。当年为政者思觉失调是发达社会的普遍现象,老百姓习惯了也不以为然。
绝了育的社会不断老化,平均年龄不断上升,70年代初已经达到七十多岁。几年后,却出奇地回落。原来一旦停电,大量在高龄顶峰挣扎的老人家便捱不下去。现代医疗服务在停电一刻相应气绝,先进社会的预期寿命随即骤降。
树叶的时辰一到,便安时处顺,撒手而去,随着气流寻根,绝无半点啰嗦。人类则远远不及树叶潇洒。全球数以十万计的人长期用电力吊命,吊着等死。纵使呼吸已经失去自主,心肝脾肺肾也逐一枯竭,连灵魂亦准备投胎别去了,但只要花钱,多插几台高档仪器,尸体仍然可以勉强满足法律对 “生命” 的定义,好歹得花点钱留着。。。现在停了电:留不住啦!
有几家医院好像戴了维命系统,半昏迷地支撑着。院内有几个痴呆老医生驻守,接受好心 “病人” 送来食物吊命。
今天,在宋笙身周的人年龄分布十分简单。除了他和瑞涯外,都是些六七十岁的长者,共同过着原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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