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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就听奶奶对我说,她天生好命,两三岁时候,同龄孩子大多没看清过钱长什么样,而奶奶被家里大人抱着上街转一圈,回来能收半口袋铜板。
“你太姥爷是当地名医,会治疗多种疑难杂症,那时候的人多讲情义啊,给人家看好一次病,人全家记你几十年,逢年过节来看望不说,看见你家里的狗都是尊重的。”
看来太姥爷的医术真的很高,影响力不是盖的,我赶紧问奶奶,有没有什么祖传秘方传下来呀?
奶奶脸色顿时暗下来说,没有啊,可惜了的,你大舅爷不喜欢学医,一门心思学佛,后来出家去了白马寺,你二舅爷少亡了,都失传了呀,可惜了的。
据奶奶说,太姥爷很会做生意,日子最红火的时候,家里有好几个百货铺,好几个药铺,用着大掌柜二掌柜(正店长负店长),哪个铺子里不用几个相公啊(店员),太姥爷去世,家道中落,又赶上世道不太平,日子一落千丈。
不过奶奶说,她天生好命,家里日子不好的时候,她已经和爷爷订了亲,我爷爷家,也就是我家了,也是大户人家,虽然没有生意,但田宽地广,有几十间房子。
奶奶算是从一个败落的豪门嫁到了豪门,那年,不知道爷爷具体年龄,爷爷是二婚,第一个奶奶少亡,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奶奶进门做了后娘,后娘也是娘,奶奶没把自己当后娘,也没把前边留下的孩子当别人的孩子,他们叫自己“娘”,那就是自己的孩子。
天生好命的奶奶,婚后没几年,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一岁上夭折,不过奶奶说,幸亏她命好,走了个没命活的,很快又来了个有命活的,那是奶奶最小的儿子,后来成了我的父亲。
父亲一岁多的时候,爷爷暴病身亡,父亲太小,不懂为什么大门口为什么放了花圈,不懂得为什么奶奶让脱掉了红色的虎头鞋,穿上了带着白色大绒球的孝鞋,这可不得了了,父亲是深得爷爷宠爱的老儿子,小脾气火爆着呢。火爆脾气的父亲踢着脚上的鞋子死活不穿,守着棺材非得喊爷爷起来抱抱他。
奶奶讲这段往事的时候笑得眼泪淌了一脸,她说你爹从小就有脾气,那是肯定的,男人没脾气可不行,有脾气才有本事。又顺口往下说,得亏我命好啊,你爷爷没了,但几个孩子都不算弱。
爷爷去世那年,奶奶才二十七,中年丧偶很不幸,青年丧夫,又是那个时代,算是不幸中的不幸了吧。
世道依然是兵荒马乱,没个安生,别说豪门不豪门了,安稳日子都是奢侈的,家里两个寡妇,四个孩子,安稳日子尤其可贵。
没有成年男人撑腰,女人必须自己给自己撑腰,能够给自己撑腰的女人,必须强势,强势久了,就习惯了强势,我的老奶(奶奶的婆婆,爷爷的母亲)就是一个习惯了家里家外都强势的人。
有个强势婆婆,有一点好处是这个婆婆可以给自己撑腰,同时,强势婆婆也是压在青年奶奶头上的一座山,奶奶对老奶必须言听计从。
奶奶的娘家,在离我们家四十多里之外的另一个镇上,奶奶回娘家,要提前找老奶报备,老奶批准了方可行动,绝对不允许擅自做主。并且,没有特殊情况不能在娘家过夜。
四十多里地,全靠奶奶一双三十五码的解放脚步行赶路,天不明就出发,到地方还不到中午,到家有啥事赶紧办办,马上就得动身返回,日头偏西,将落未落,奶奶已经赶回了家,不耽误做晚饭。
老奶有多厉害,我都是听别人说的,村上有和奶奶同龄的奶奶们,一提起来,就说奶奶这人不简单,吃过大苦的人,年轻时候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
十几岁时候的我凡事喜欢考据,听别人说了,回家就找奶奶证实,奶奶总是宽和地笑笑说,过去的婆婆都那样,旧社会,婆婆就是家长,当家人,要不咋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呢,哪像现在,新娶的媳妇儿得一家人双手捧着。
我觉得奶奶挺惨的,当儿媳妇的时候,婆婆是老大,好不容易熬成了婆婆,又时兴媳妇儿当家了。
奶奶说,那有啥惨的,我这人命好,要说难,也就你爷爷刚走那几年不好过,那又不是咱一家日子不好过,世道不好,谁家日子都难,揭不开锅的人家,村东到村西,多得数不过来。咱家人命大,还没饿死人呢,比起来好多了。
奶奶说得轻描淡写,轻舟已过万重山啊!
很少听奶奶提起和老奶相处的细节,每年大年初一上坟的时候,奶奶总是早早就备好了几样供品,都是她自己提前精心做好的,油炸金针菜,油炸豆腐干还有两样素菜几样水果,奶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摆供的时候千万不能摆错了,爱喝酒吃肉的是爷爷,肉和酒要放在爷爷坟前,老奶常年吃斋念佛,素供要摆在老奶的坟前,爱花钱吸烟的是老爷,要多送点钱给他,想要什么让他自己看着买。
我想,老奶待奶奶一定不会差,因为奶奶一点都不记恨她,还记着她的周年忌日,记着她的喜好,要是婆媳关系不好,那不得恨死了。
奶奶说,婆婆就该那样,长辈得有长辈的规矩,再说了,我命好啊,没几年,我的恩人来了。
奶奶说的恩人,是我大娘,大伯十九岁成亲,大娘温柔贤惠又懂事孝顺,还特别会说话,奶奶被老奶训的时候,大娘就会说,奶,你别吵我娘,你骂我吧,那是我的错。
老奶就停下来了,笑呵呵地说,一辈不管两辈人,我不骂你,你不是我该管的人,我只能亲你不能管教你,你该你婆婆管。
老奶待奶奶严苛,待大娘却很宽厚,甚至是娇宠的,大娘说老奶其实很好,就是对待儿媳妇太苛刻。
大娘是老奶的心肝宝贝,奶奶是老奶的出气筒,这是我后来总结的,不过,奶奶真是命好,怪不得她说大娘是她的恩人,这位恩人聪明地帮她对付老奶,能说情就说情能撒娇就撒娇,再不然就遮遮掩掩,帮助糊弄上了岁数的老奶,老奶也不是一般人,大家闺秀,对于大娘的做法,她心里未必不知道,但是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这样一来,奶奶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大娘进门后,家庭氛围好了起来,后来又有了大哥二哥,两个虎羔子样的孙子,老奶的心思全放在了重孙子身上,冬天夜长,天不黑,就用小火筐把被窝烤得暖暖得,哄重孙子睡觉。
晚年的老奶,已经没有太多精力去严待奶奶,奶奶也享受了几年婆慈媳孝的好日子。
眼看家里人丁兴旺,但是没啥吃啊,大人孩子都吃不饱,大伯已经参加工作,二伯也成了家,三伯在南阳读高中,带干粮大多数时候是红薯叶菜团子,连高粱面窝窝都拿不了几个。
奶奶自己认识字不多,但认定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要不饿死,一定供孩子上学。
三伯是五八年考上的北外,奶奶说真是命好啊,一个人考上大学不仅他有饭吃了,还给家里省出来一个人的伙食。三伯知道家里没吃的,就把自己的口粮钱一点点省下来,假期买成馒头带回家。
那一年,村上饿死不少人,奶奶说的有名有姓,谁谁家的谁,饿得浑身肿,我四娘,饿得把水瓢砸碎了煮煮吃,说那是葫芦,我说不会吃野菜吃树皮吃野兔吃鱼吗?书上都是这么写的,用缝衣针做个钓鱼钩,去河里钓鱼。
我的话把奶奶逗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说要是有那些,就饿不死人了,黄土都有人吃。
我想,不仅奶奶命好,全家人命都挺好的,还能吃上三伯从北京带回来的馒头。
奶奶跟着老奶,吃斋很多年,也就那几年,实在没啥吃,奶奶在佛前求了,要开斋,承诺等日子好了,再继续吃斋 。
还是那句话,奶奶命好啊,我爹从小就是捕鱼捞虾的能手,开斋后的奶奶,有几年过着食有鱼,出有车的生活,大鱼捞回家直接做了吃,小鱼放水缸里养大再吃 ,出门拉个架子车,捡点柴火和牛粪,出来进去不落空,奶奶说起来,日子美得可以当歌唱。
眼看着到了父亲该娶亲的年纪,家里房子破得不成样子了,三伯把存了几年的一千块钱寄到家里,奶奶用这一千块钱,盖了三间坐西朝东的新草房,黄背草做得屋顶,冬暖夏凉,精打细算下来,还剩下六十块钱没用完。
奶奶把这六十块钱,给了我妈这个当时还没过门的儿媳妇,我妈拿了钱回家,可不得了了,我的妗子们都说我妈的婆家是个有钱户,谁家盖房子不欠一屁股债呀,这一家居然盖了房子还剩下六十块钱,有钱,太有钱了。
于是,这门亲事非常顺利,奶奶说,那时候娶不上媳妇儿的人家多了去了,一家弟兄都是几个光棍汉也没啥奇怪的,也就是我命好啊,几个孩子不仅都娶妻抱子了,儿媳妇还一个比一个好,打着灯笼也不一定能找什么准。
也真是,命好的人,就是这么神奇。我奶奶没有亲闺女,可四个儿媳妇,哪个比亲闺女差?我们家从没有婆媳矛盾,是婆媳,更是母女,奶奶和她的大儿媳妇,我的大娘,关系更是铁瓷铁瓷的,是婆媳是母女更是朋友和闺蜜,天天见面还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另外几个儿媳妇也傻傻不知道嫉妒,还都跟着学。
我上中学那几年,奶奶已经从主厨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夏天,都不喜欢钻进热蒸笼一样的灶火屋,我奶帮我妈烧火,都是把柴火往灶下填好,锅里煮着粥,我妈灶上坐着菜,我奶已经摇着芭蕉扇坐在大门外的树荫下乘凉了,一阵凉风吹过,奶奶说,真凉快呀,老天爷真是会心疼人,知道天热,赶紧给送股风吹吹。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奶奶晚年那就太幸福了,可是,老天爷不答应啊。
我父亲生病那一年,奶奶正好八十岁,身体还很硬朗,回娘家几十里路,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坐到,除了耳朵有点背,身体没有别的毛病。
父亲的病一开始是瞒着奶奶的,后来,病重得瞒不住了,奶奶自己看出来了,她对我大伯说,这个小娃,怕是留不住了,得准备准备。
奶奶发了话,家里开始准备父亲的后事,棺材是奶奶反复检查过的,寿衣,奶奶亲手做的......
八十岁上,失去了一直一起生活的小儿子,奶奶顶住了命运送来的无情棒,反而劝我们要好好活着 ,我记得很清,那些日子我天天哭,奶奶说,一个人有天大的本事,死了就是死了,谁也不跟他去,活着的还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当时,我和母亲都觉得奶奶心肠真硬,后来想想,心肠硬是对的,难不成大家都比着天天哭?日子还得过呀,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生活还得继续。
奶奶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她对我说 ,你妈这人操不了这个心,她从小没妈了,没人教给她。
奶奶说,不管怎么地,自己的命还算可以,老了老了,有几个孝顺的儿媳妇守着,有人陪着说话有人给端吃端喝,头疼脑热有人端茶递水,孙男弟女一大群,她自己骄傲地夸起了自己,混得不赖呀,啥时候死了,见了你爷爷,他都不能说我点啥,这一家人,我总算给领到正道上了。
晚年的奶奶经常自己夸自己,我妈说,你看奶奶又骄傲了,我奶也很会回怼:你也骄傲一个呀,我也没不让你骄傲呀,你行吗?你有我这一群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吗?我都见着滴啦孙儿(孙子的孙子)。我妈立马认怂说,不行,比不过您。
奶奶九十三岁上无疾而终,头天晚上还美美地喝了一碗大娘做的鸡蛋面疙瘩汤,夜里和大娘躺在一张床上说了半夜的悄悄话,把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第二天早上,大娘和我妈正在奶奶床边说话,不见奶奶接腔,一看,奶奶的气息已经在慢慢变弱......
一个人,有夏花般灿烂的童年,梅花一样傲风斗雪的中年,又有安宁祥和的暮年,临了,如秋叶般静美的离去,这个人,算得上天生好命,奶奶说得没错,她就是个天生好命的人。
看来,命的好坏,有时候和命本身无关,和“我以为我觉得有关”,有人生活顺遂衣食无忧却一直抱怨命运不公,有人明明被命运一次次暴击,却依然相信自己是个好命之人。
一个人,真正的不幸,不是天灾人祸,不是病苦孤独,而是不知道自己多么有幸。不幸的人生,总有许多万幸,不用夸大人生的苦,用心咂摸日子的甜,相信自己是个好命的人,就像我的奶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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