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是家里的长子,他家兄弟众多,一共六个,没有姐妹。
一十的父亲是个老实而内心淡定的人,母亲也是。他父亲老实在只会耕田种地和上山砍柴,此外就没有其他技艺了。他母亲就比他父亲多了一项劳动技能,就是会种些蔬菜,而蔬菜偏偏仅可以种够自家吃,有时自家吃都供不上。一十的父母淡定地活着,日子再清贫,也悠着过,清贫乐道,无怨无悔。
一十还在世时,他一家只有一间墙体开裂的泥砖瓦房和一间小厨房。屋小人多,是为满,从风水上讲,实是吉的。屋子吉了,墙体再怎么开裂,也不见有崩塌的趋势,似乎因为人气旺,把房子稳住了似的。
一十的父亲逢圩日就爱挑一担劈好晒干的树根去集市上出售,然后下午回家,扁担的一头必定挂着一串油豆腐或半条五花肉。这样的家庭,晚餐反而爱吃早,村里人很多才收工回家,路经一十家门口时,就可以看到一十的父亲悠闲地坦露着上身,坐在青石门槛上,斜靠着门柱,眯眼休息了。一十家小的弟弟们每每爬过他父亲的双腿了,就要出到门槛外了,才被他父亲提拎回门槛里。
在乡亲们眼里,没有见过一十的父母有忧愁的时候,也没听过他们有过忧凄之状。村里人都说,这样的夫妻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双了,绝配,谁也不说谁。
一十的祖父母也都是淡定的,他的爷爷生了三个儿子,一十的父亲排行老二;老大先做教师,后来当到乡里中学的校长,后来调到镇教委办工作;老三也是做教师,在家乡所在的小镇的小学间调来调去。老大和老三分别去师范读书的时候,老二原本也有机会跳出农门的,有一年他参军体检合格了,可以去当兵的。但是一十的爷爷说,三个儿子都出去了,我老了谁在家养我?愣是不给老二去参军。老二就这样当着农民,而且超安分地当着农民。
一十的祖父话不多,算是个有智慧的人。老了跟老三生活,隔几天就跺到村中央热闹的地方去,听听新闻,更多时候,是独坐在老三家门前,看家里的小鸡或小鸭跑过来追过去,倒也能看出不少乡野情趣。
一十的祖母也是个少言寡语之人,年老后不再从事生产,名义上是跟老大一起生活,可是老大在镇上工作,她不去镇上,就在村里住着老大的房子,每天白天除了三餐之外,基本上都是坐在离门口不远处的小溪边的榆木树荫下,听着年龄相仿的妯娌们聊着是非和农时。她每天基本上是一言不发的,只听别人说,偶乐出一次声,比如晚辈叫她的时候。
两个老人性格中和淡定,内心平静,都活上九十岁,无疾而终,让无数人羡慕。
有时基因真的好强大,一十的大伯父是典型的遗传了他母亲的性格,一生话很少。曾经有同事在冬天里去他伯父家烤火,两炉炭火都快烤熄灭了,换了第三炉炭了,他还是一言不发。同事受不了他伯的寂静,没敢烤完第三炉炭,赶紧走人,出来透气。从此不敢再登门取暖。
一十的大伯知道一十家兄弟多,所以平时少不了点帮衬。一十的几个弟弟到镇上读中学,都是时常到他大伯家吃饭。
一十作为家中长子,没有那么幸运,他小学六年级后就辍学了。一十脑门宽大,宰相一样的前额,可以跑马,下巴有颗长毛的黑痣。整个人是个很聪明的人,性格开朗,平易近人,说话做事都很得体,存心想干一番事业。他的钢笔字写得很好,我中学时就曾摹过他的字。
一十曾跟他大伯说:“这辈子一定要创造点奇迹出来。”
他大伯听了扑哧一笑,反问道:“什么叫奇迹?”一十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1995年,我和堂弟到南方的一座水边城市读书时,一十正和村里的一个兄弟在我们学校对面的岛屿上租两间民房,在那里车宝石。周末的时候,我和堂弟还去过几次他们的作坊,在他们那里吃午饭,然后帮他们粘原石到磨宝石的磨棒上。那年一十二十一岁。
磨宝石是赚不了几个钱的,那时一十应该没什么积蓄。可是我们却知道他有了一个女朋友了。我们都为他的成绩而高兴,恨不得他快点把女孩娶回家。
他想结婚,回家后跟他父亲说了。他父亲说,你有钱,你就结。一十说,结婚要房子啊,家里没房子。他父亲说,你有钱,你就起。言下之意,就是结婚是你的事,我只负责把你养大,成人是你的事了。
一十很失望。后来他发愤图强,拿出所有的积蓄,回到村里,和堂哥一起办了一个小型的宝石厂,招村里的十多个少妇和少女们磨宝石,他负责买卖,赚取提成。那几年不知经济怎么回事,宝石行业不景气,一十的宝石厂才办了半年多,就办不下去了。
再后来,一十又跟村里的一个叔到村后的山坡上一起合伙养鸭,人累得像鬼一样,最后也是亏。原本还有点点积蓄的。弄到后来鸡飞蛋打。一十的婚事也黄了,那个跟他谈过恋爱的女孩子也嫁了人。
我二哥是跟一十同年的,我家因为重视子女成家,二哥已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了,而一十还是单身汉一个,住着他大伯的房子。他看着这诸事不顺的光景,家里又无依无靠,心里估计也烦闷,平时不喝酒的他居然得肝病了。
一十还能走动的时候,久不久出我家跟二哥聊聊天说说话,到肝腹水不能走动的时候,就是我二哥隔两三天就看他了。凡是能打听到好的药方,民间秘方什么的,二哥都愿去帮一十跑动,去求到。可是最终回天无力。
一十还是走了,没有棺材,只用他住的床的床板钉成棺材,几个人抬着去村后的乱坟岗埋葬了。
一十死于三十二岁,那是2006年。
转眼十三年过去了。墓中人或许早已化为泥土。在一十之前的很多乡亲们不会再想起他,在他之后的人也没见过他,可是他真实地来过这世间,在我的青少年岁月里存活过。
人生在世,有时真的讲究几分机缘巧合,能有缘遇到,便是幸运儿,无缘遇到就是倒霉蛋。冥冥之中,或许就是命在左右人吧。一十无疑是归入倒霉蛋的序列的,他投胎去了贫寒之家,而且又遇到了“超淡定”的父母,在他需要家庭帮助圆梦时,家里给他的只是冰冷的一句话:你有钱,你就弄。
在他生病时,也无缘遇到良医,如果遇到良医,一个肝病怎么就至于要了人命?以他下巴的那颗痣,中年以后应该会有一番作为。无奈天不假年,致其英年早逝。他的祖辈都享有高寿,而他却夭折于青年,长寿基因并不是针对所有人啊。
这个世上谁是厉害的人呢?想想,最终属于高寿者吧。一个人要实现壮志和蓝图,是要老天给时间的。孔明和三曹这么聪明,最终不也败给长寿的司马懿吗?王勃文名这么显,又怎么敌得过白居易?再聪明的人,只要没有寿命这个根本,一切壮志都归为梦幻泡影。
一十的父母现在仍然健在。而且他的父亲是越老越发福了,当年个头中等的他,现在看起来胖得像个大人物,满面红光的。在他的“无为而治”下,一十的几个弟弟倒也争气,建房的建房,有的还考上了大学。
我只是可惜了一十,这个壮志未酬的青年。
我写下他,不想让他这么快地死去。只要文字不死,就会有人知道,一十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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