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谁】引子
鲁迅是谁？
这个问题问得可笑。在中国大陆，只要“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又上过几天学的，有谁不知道鲁迅呢？就是没上过学的村夫愚妇，只要是从“特殊年代”过来的，对鲁迅这个名字也不会陌生吧。毛主席给他的评价:“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此外还有以及一连串的“最”，什么“骨头最硬”，“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更是如连珠炮一般，把鲁迅这个名字注入每个人心里，使其神圣地位，仅次于老人家本人。在当年，谁要是敢说不知道鲁迅是谁，那就离反革命不远了。
虽然伟大领袖已经做了“盖棺定论”，但是私底下，正应了那句“一百个人眼里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不同人的眼里自然也会有不同的鲁迅：伟人，文豪，导师，巨匠，天才，作家，斗士，绍兴师爷，世故老人，破落文人，骂人者，流氓，汉奸，偷窥者，渣男……按说，不应该这样。因为他终究是个作家，虽然他的文字，学过的人大多数是学过就忘了，没忘的也或爱或憎、或喜或嫌、或引为知己，或远似路人，不一定都记得或入心。但是，只要那枝“金不换”写出的文字还在，他是谁的答案就不会偏差太远。可是，谁让他被领袖钦点过、赠过谥号呢？成为众矢之的也是活该——不，准确地说是“死”该了。
说实在的，关于鲁迅的那些说法，多多少少、明里暗里都曾影响过我，同时，又或多或少地让我不满，因为我心目中的鲁迅不是这个样子的。后来看到了大概是出自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的作者）的一句话，不要自以为是的企图重回历史现场。真正的历史是无法还原的。也就是说，无论是我，还是其它人所说的鲁迅，其实都是我们自己心目中的鲁迅，和真实的鲁迅可能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我现在还记得最初看到这话时的沮丧，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而且从此我再也无法“谬托知己”了。
可是，每当我翻开鲁迅的书，忘记学校里老师教我的那些，忘记网上看到的那些，忘记从其他的什么地方听来的那些，只是像读一个普通的作家那样，读他的那些文字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触摸到的鲁迅是那么真实，那么生动，那么亲切——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亲切了。每当这时，我就告诉自己：既然真实的鲁迅已经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那么，我又何必执着于别人眼里的鲁迅是什么样子、我所感受到的是否是真实的鲁迅呢？我何不放肆一点，理直气壮地说：在我的心里，鲁迅就是这样的！管他别人怎么说呢？反正又用不着他们批准或首肯！
那么，如果问我“鲁迅是谁”？我要说，他是一个异端。魏晋以后，中国人，至少中国文人里就少有的人物。自春秋以降，做一个孔夫子所说“温良恭俭让”、“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似乎成了做人的唯一标准（虽然孔夫子本人是否做到了这些都让人心存疑惑）。按说这个标准也没什么错，可是，万一这个人不“温良恭俭让”，不“彬彬有礼”，不谦谦，也不君子，怎么办呢？面对力量如此强大的文化标准，聪明的我们中国人最常采取办法是：阳奉阴违——表面上学夫子，私下里做自己。于是，千载之下，真的君子凤毛麟角，岳不群式的伪君子却如过江之鲤。如此一来，虽然人们的面子的光彩顾到了，里子的实惠也没丢，可“真”却成了中国文化里最希缺的东西。我喜欢鲁迅，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敢反抗这个标准，做一个真实的自己！哪怕并不完美，哪怕与一个庞大的文化系统为敌，也再所不惜！而且他还不止如此，他还敢揭去中国文化上那张光鲜亮丽的表皮，露出它“瞒和骗”的底子来，让我们后来的人少上些当，少些自欺！
鲁迅是谁？我个人来说，他是我精神上的父亲。严厉，温情，真诚，自省，怀疑，冷峻，热诚，关注弱者，不畏强权，不为外界左右的独立……一点一点地通过他的字里行间，注入了我的血脉。他的精神就像隐形的一根脊骨，或者一面镜子，每当我为了取悦这个世界，不想做一个有尊严的人，准备舒舒服服地做一个软体动物的时候，就清楚地感受到它的存在，让我做得不那么舒服，并看清自己的样子有多么丑陋。
鲁迅是谁？如果人死之后还有一个存在的话，他是那个我一定要去看看的人。虽然我活的如此窝囊，如比犬儒，甚至猥琐，或许让他很不屑，不想见我，如果我赖着不走，他还会用大到我能听到的声音地和人说：“你就一字不落地和他说，我说我不在！”那么，能远远地看看他的影子，听听他的声音，也是好的。或许他即便肯见我，心里也是老大不乐意，见面的时候会赏我一个阮籍式的白眼——虽然他说：“青眼我会装，白眼我却装不好”(《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可是我想，既然他对这件事是那么神往，那么在另个世界，也一定会勤加练习的，以他老人家的天分和悟性，一定会技艺精进，只要想翻的话，一定能翻出一个完美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白眼来的。能亲眼见证一下他翻白眼的水平，也算值了。
我唯一顾虑的是，鲁迅会在那个世界的哪里呢，天堂还是地狱？他说过，虽然对地狱里的痛苦有点怕，但是一想到天堂里满是他所不想见的正人君子们，所以还是希望去地狱。可是，死后去哪里也是自己可以选择的么？如果能这样的话，那我就选择一直留在人间，长长久久地个普普通通的人。我想，恐怕虽然他老头子不乐意，但他在天堂的可能性更大(如果他这样的人都去不了天堂的话，那么天堂也没什么可向往的了)，而我呢，肯定会在地狱里的(如果我这样的庸众都能去天堂的话，那么天堂再广大，也早被挤爆了)，这样一来，碧落黄泉，南辕北辙，反倒比我活着的时候离他更远了！呜呼，我也只有望天兴叹的份了。
如果看不到鲁迅的话，即使死后真的有一个活色生香的世界又有什么意思呢？何况既然有一个世界，就会有类似人间的种种无聊的花样，想想都让人不耐烦。所以，为省事计,还是一片虚无吧！
>别走，我们没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