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过城市的边缘初冬过后,随着最后一片梧桐树叶的掉落,久违的大雪终于张开双臂,温柔的拥抱着大地。
路上行人们严装素裹,阿贵面无表情的行走在路上。强风吹起地上的积雪,他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弯了弯腰,继续低头向前走着。
夜色渐深,阿贵拖着疲惫冰冷的身体回到家中。还未进门,便听见里屋的炕上传来老爹大力的咳嗽,娘一个人在厨房忙前忙后的做着晚饭。他沉默着走进客厅,坐在餐桌前发呆,寻思着要不要再找一份兼职。他捂着脸,片刻又将手拿下来,互相搓了搓,那厚厚的茧子中间满是冻裂的口子。
“砰!砰砰砰……”门口传来大力的敲击声,阿贵心一紧站起来,难道是讨债的?
“谁啊!”阿贵走出来大叫一声,顺手抄起堂屋门后的大扁担。
“我,王大丁!”
阿贵心神一松,心想这不是在外面打拼多年,现在已经发家致富的王大丁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怎么会来我家?
阿贵小心的把扁担放回去,这才走过去打开门,让大丁进屋里坐。
大丁站在门口,瞥了一眼屋里,脚往后退了一步。“阿贵,我就不进去了。我是想问你件事情,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去城里打工?”大丁双手背在身后,身子微微后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阿贵听见打工两个字,眼神里透出一丝光芒,随即又暗淡下来。
大丁抬起手,乐呵呵的拍了拍阿贵满是灰尘的肩头。“阿贵啊,你要是想发家致富,明天早上就到村口等我,我们明天进城。”
阿贵腰板直了直,看着大丁甩了甩那只拍过自己肩头的手,又在自己屁股上狠狠的拍了几下后才渐渐远去的身影,而又慢慢地垂了下来。
夜色渐深,爹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
“贵啊,大丁是不是让你跟他进城啊?”
阿贵点了点头。
爹慢吞吞的问道:“那你……想去……吗?”
阿贵低着头,没说话。
爹念叨着:“贵啊,爹知道你是放心不下我和你娘,咳,咳咳……但是乡镇终究比不上城里。你尽管去!将来挣了钱,再来孝敬爹娘!”
娘开始接话了:“娃,你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我和你爹撑得住!你出去赚点钱,回来盖新房子,咱还可以早些娶媳妇,我和你爹还盼着抱孙子嘞。”
阿贵一夜未眠,心里始终盘思着一些事情。
(二)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阿贵便早早的起床,简单的收拾了几身衣服,他怕进城的时候舍不得,便没有和爹娘告辞偷偷的出了门。他不知道,娘偷偷抹着眼泪,躲在墙根下,望着阿贵离开的背影,一直拿袖口擦拭着眼角。
阿贵站在村口等王大丁,天不大亮,还有着些许雾气。等了估摸着半个小时,王大丁这才开着他的小轿车摇摇晃晃的出现。
“阿贵,想通了,要进城了,是不?”王大丁摇下车窗,见阿贵点头,瞥了一眼阿贵的鞋子,这才下车替他打开车门。“上来吧!”阿贵看着车内的真皮座椅,脚往后蹭了蹭,不着痕迹的拍拍屁股上不存在的灰尘,这才坐进车里。
车上,阿贵僵直着身体,看着那些自己从未见过的汽车表盘不停的转动。
车子穿过乡镇的树林,世界瞬间变得更加空旷,车子连续行驶了八个小时,阿贵这才慢慢看到城市的边缘。随着那些高楼在眼前不断放大,人流和车辆越来越密集,阿贵手心满是冷汗,莫名的担忧和不安也开始涌上心头,。
车子持续穿过商业和住宅区,这才终于在一处建筑工地前停下。
大丁下了车,拉上阿贵,踩着工地的泥泞,一起去了工地角落的一个小房子。里面坐着一个又胖又矮,但是笑容亲和的男人。
大丁弯腰上前,恭敬的说道:“老板,人我给你带来了,他叫阿贵。”大丁示意阿贵上前来。“这人也是听说公司福利好,这才慕名而来,而且这人老实!一定会好好的给老板干活的。”
说到老实,两人相视一笑。
胖男人上下打量阿贵,很是满意的笑了,拍了拍大丁的肩膀:“大丁干得不错,下去找财务吧。”王大丁诶了一声,殷勤的连连点头,转身就把阿贵带去了工地。
天气越来越冷,大雪也终于蔓延到了城市,附着蚀骨的寒意飘向工地。
发了工资的阿贵,双手捧着那叠钱,小心翼翼的放在鼻尖下。挺直了腰背,长长的,狠狠的吸了一口气,一时热泪盈眶。
将钱寄回家后,阿贵躺在工地的床上,听着工友们一阵又一阵的呼噜声,他直勾勾的盯着窗户外面,深深看着家的那个方向,浑浊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这才躺下拉过薄被,蜷缩着进入梦乡。
两年了,又是一个深冬,阿贵在工地干活也存了不少钱,他寻思着该回家看看了。
可是大丁和老板不愿意放阿贵走,开始拖欠阿贵的工资。
“阿贵,老板让我来跟你说一声。”大丁递给阿贵一根烟,阿贵没好意思接,这东西贵,他从来没抽过。
“是个男人不?接着!”大丁将烟硬塞给阿贵,又殷勤的给他点燃。
“阿贵啊,你是个人才。老板有意想提你做一个小组长,工资会多出来将近一千块!你想啊,你父母现在身体又不好,你不多挣点儿钱回家干啥?而且你才二十三,娶媳妇又要彩礼,又要新房子,你现在什么都没有……”大丁上下打量了阿贵一眼,那件三年冬天都没有换过的棉衣实在扎眼!
“咳!咳咳……”第一次抽烟,阿贵可能是被呛惨了,呛的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想想吧!每个月多出一千块啊!兄弟那么照顾你,每个月都是给你最高的工资的。以后你就是组长了,你好好干着,将来说不定职位高过我了,兄弟还要你照顾呢!”大丁又拍了拍阿贵的肩膀,笑着离开了。
因为他知道,阿贵走不了了。
穿过城市的边缘(三)
这天,家里主动来了电话,平时都是阿贵先往家里打电话。
电话里,只听母亲笑着说道:“阿贵啊,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啊?你三婶给你问了一门亲事,小姑娘我见了,人挺听话的。”
想到大丁的话,阿贵心里咯噔一下:“娘,我还小呢,不着急结婚。”
阿贵他娘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开始不听话了呢,乡里像你这么大的小伙子都已经当爸爸了!而且爸妈老了,没得几年可活了,你出门在外这么多年,娘都快忘了你长啥样了……娘想你啊,家里就我和你爹两个人,你就忍心不让我们抱孙子吗?非得将来等我和你爹死了,才舍得回来看我们一眼吗?!”
母亲向来没读过书,可现在说的话却字字珠玑。阿贵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坚定的说道:“娘,你放心吧,等我再存些钱,我就回家!”
“快快快!有人跳楼了!”那天早上,随着一阵救护车和警报声的响起,太阳打了个哈欠,空气才慢慢热起来。
阿贵跑出来,在看见满地的鲜血后,紧紧攥着棉衣的手,骨节凸出的有些恐怖。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唉,第二个了……”
“是啊,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阿贵僵直着身体,太阳越来越大,却怎么都感觉不到暖意。
听工友说,这人是得罪了老板,所以被逼跳楼了。可是想到老板那副和蔼的笑脸,阿贵却怎么都不敢相信。
堆积了一地的雪,终于越变越小,小到快要融化成一滩水,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阿贵依然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边缘,干着日复一日的工作,虽觉得枯燥无聊,但是为了攒钱挣家业,他不得不坚持下去。
(四)
那天傍晚,下完工的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工地上,经过老板的小房子,于是便想进去打个招呼。
“工人跳楼的事情解决的怎么样了?千万不能让劳动局知道是我们做的手脚!”声音压抑,阿贵一时竟然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
“老板放心!这些工人们都没有签劳动合同,而且我推他下去的时候,附近都没有人!”阿贵瞳孔一缩,王大丁!老板!跳楼的工人……
“你办事,我放心。对了,阿贵这几天也老实下来了。大丁,都是你的功劳啊!”是老板的声音。
“哪里哪里,都是老板智计无双,阿贵那傻家伙,还真以为自己每个月工资多了一千块,殊不知我们只是给了他以往应得的基本工资还不到呢!哈哈哈……老板,工地上还需要人吗?我老家还有很多像阿贵这样的老实人呢!”
“好啊!来者不拒!哈哈哈哈……”
阿贵僵直着身体,心里说不清楚什么滋味,像手上常年未曾愈合的冻疮移到了心里,又瞬间浇上一盆盐水。
阿贵握紧拳头,想起无数个冬天的夜里,因为舍不得买新被子而被冻醒;因为想早日在工期内完成任务,争分多秒的干活儿;工人打架时,甚至帮着大丁与人结怨,只因为是他带着自己来这里挣钱……
可是,可是这一切的一切,竟然还不如每个月的一千块钱!而且还害死了一条人命!
阿贵笑了,狠狠的推开房门,一脚踹向眼底兴奋还未消褪的大丁身上!
“你们他妈的就是两头畜生!”
阿贵转身离去,留下一脸目瞪口呆的两人。
娘又打电话来了,说那个姑娘人长得可以性格也不错,而且她不要新房子,只图个可以踏实过日子的人家。不过,那姑娘家的父母说要一大笔聘礼钱,所以让阿贵赶紧寄一些钱回家把这门亲事给定下来。
收拾完东西,躺在床上的阿贵心里总算是温暖了一些,他知道自己的存款远远不够聘礼钱,而如果凑不够聘礼钱,这门亲事就吹了。前些年听说有人用跳楼威胁老板发工资,难道自己也要……阿贵握紧拳头,却还是慢慢松了开。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去找王大丁,想把这两年王大丁欠自己的钱全部要回来!
阿贵按好了110,随时都可以拨出去,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和大丁翻脸的准备,可没想到老板也在,竟然一脸笑意的等着自己,放佛早就知道自己会来这里。
“阿贵,听说你快结婚了。你也知道,我是个怕麻烦的人。工人跳楼的事情,你既没有证据,也没有录音,谁会相信你呢?不如这样,你有兴趣当包工头吗?我给你和大丁一样的提成。”包工头!提成!五个字加起来就似一连串的子弹,打的阿贵丝毫无法动弹。
阿贵很清楚包工头意味着怎样的职位和前途!
“我已经给你的账上打了两万块钱,小伙子,好好干吧!”老板诡异的拍了拍阿贵的肩膀离开屋子,大丁靠在墙壁上,脚尖深重的跺了两下地面,狠狠瞪了一眼阿贵。
阿贵看着支付宝里多出来的两万块余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两万块啊!
“老板,您这是为什么……”走到没人的地方,王大丁这才弯腰上前,小心翼翼的递给老板一根烟。
“大丁,这就是我是老板,而你却只是一个小包工头的原因。你的确是个人才,可也要学会怎样用普通人,创造出不普通的价值啊!”他最近新订购了一批更加便宜的建筑材料,用来忽悠上面人,原本还有点舍不得王大丁,可万一真出点什么事情,现在也多了一个顶缸的!老板看向另一个山头,笑得更加诡异了。
深夜里,阿贵坐在床上,背对着月光,发间闪着银光。他频频用深红色的眼睛看向月亮,又无数次低下头,眼泪自指缝间不断流淌……
终于,天亮了,他又一次的留了下来。
(五)
两天后,阿贵就开起了宝马,成为了老板另一个工地的包工头。
那天阿贵偶然回来,又听人说起王大丁。
“你们知不知道,王大丁这家伙,天天压榨我们,自己却在外面养女人!”
有人异议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那个人说:“我上次去市区,亲眼看见他跟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搂搂抱抱。”
阿贵心里一惊,他突然想起了王大丁家那几个幼小的孩子还有他干瘪瘪的媳妇,便倒吸了一口冷气默默的念叨:“造孽啊!”
阿贵正欲转身离去,又听人道:“诶,你们说,阿贵是怎么当上包工头的?”
“谁知道啊!前几天还在说老板拖欠了他的工资,要死要活的,现在又当上了包工头。这小子,平时看着老老实实的,怎么就突然飞黄腾达了?”
“诶,管他嘞,搞不好又是下一个王大丁!”
下一个王大丁!下一个厚颜无耻的王大丁!那将来会不会也是下一个老板,下一个不择手段的老板呢?!
阿贵一愣,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小轿车,嘴角扬起苦笑,慢慢的笑出声来,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越笑越大声,然后一口气抄起旁边的棍子,像一个谁也无法阻拦的战士,狠狠的拿着战刀般砸向自己的车子……
事后,阿贵衣衫凌乱的随意站着,无视闻声而来的王大丁。阿贵看着王大丁一脸心疼的看向那辆快要报废的车子,满脸笑意的点燃一根烟,幽幽吐出,一转身走出工地,消失在城市的边缘。
(六)
又一年的冬天,当阿贵紧张的徘徊在门口,突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便急急忙奔进里屋。在看到母子平安后,朴实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笑容。
深冬再临,大雪又至。
阿贵抱着孩子,雀跃的行走在田梗上。
对面是一支殡仪队,奇怪的是只有殡仪,拉着一只身边没有任何亲人的棺材。死的是一个因贪污公款而建造违规建筑而被枪毙的王八蛋!正是在阿贵走之后,就当上了老板手下两座建筑的包工头的王大丁。
阿贵朝那边望了一眼,微微笑了笑,继续给孩子唱着儿歌,背对着与那队殡仪越走越远,彻底远离那座城市的边缘。
穿过城市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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