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断发出走前便与我说,待我归来之时必改世人之俗念。
——苗采娇
再见玉舟时,我已经是个深府老妇人了。
我们在神女庙里相见,她披着墨兰的斗篷,依旧梳着男子的四方髻,少时的英姿飒爽依旧藏在容貌里,她对着我一笑,如同从前,“阿娇。”
自她走后,这二十多年里,就再也没有人眯着眼睛笑着叫我阿娇了。
“你,你还好么?”我问她。
她眸中有星光,咧嘴一笑,“挺好的。看你倒是丰润了不少,看来你过得也好。”
但是你瘦了。我想说。

我5岁的时候与玉舟相识,她帮我打跑了欺负我的庶兄,然后把我从地上捞起来,咧着嘴笑着说,“瞧你这瓷娃娃的模样!”,那时候她七岁,随她父亲来我家做客。
玉舟自小丧母,家中是个姨娘管事,那姨娘得宠,少不得对她用了些手段,她不哭不闹,等她父亲押镖回来便说要跟着父亲学武,她父亲也是个开明之人,见她双手有劲,反应迅速,算是个学武好料子,便就应了。
从蹲马步开始,一手一脚地亲自教导她,她也从不诉苦,一天练上好大半天,到最后,武艺比她的兄弟还厉害,为人也率真,不主动惹事,但有人招惹她或她的人,二话不说就出手。
待长到二八年华,在那一片地方里,就已经是无人不知冯家千金比男子更悍的事情了。
苗家与冯家曾是亲家,她总拉着我说,你表姐我,你表姐我什么什么的,但我少有叫她表姐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叫。我喜欢叫她玉舟。
她从不做女红扑蝶赏花的事,她与我们不一样。
她喜欢打抱不平,遇到街市上有人闹事的话,她问清过程就能立刻决定帮谁的忙,一般她插手的事情,与她对敌的一方都会被打的鼻青脸肿,但是在那一方天地里,冯家镖局是个大头,是没有人敢得罪的,更何况玉舟武艺不差,多少人非她对手。
所以后来渐渐地,就没有媒婆再来与她说媒了。
后来我娘让我断了我与她的交往,怕是我跟着她影响名誉,嫁不出去。
她知道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会偷偷翻后墙来我这借茶喝,或者在我前往神女庙上香的时候来与我相见。她与我无话不说,无事不清,说也奇怪,我自小深闺长大,学的都是相夫教子之道,但竟还能与她一个离经叛道,满口侠仁士义的女子聊得来。
她说有一次,她跟着她父亲去桓州押镖,父亲跑马累了上了马车,只她一人带路。路经一山林,忽从前方来了几个盗子,凶神恶煞地拿着大刀要抢镖,那时她还做男子打扮,是为了动手方便,其实都看得出她是女子。她对着那群盗子冷呵道,“也不打听打听宜州冯家镖局的名头,竟敢截你姑奶奶我的镖!”
那领头的盗子刚开始听她说冯家镖局还稳住了一下,但随即一想,这随镖的竟是女子,那定是那出了名的冯千金了。
想完后,只见他退了两步,趁着还未打起来,立刻便往山上逃了。看得那新来跟镖的都是一愣,后来才知道,这女子之前押镖还遇到过另一伙盗子,人数多不说人还壮,但是这冯千金竟一人打十人,那动作简直是行云流水,被她打的人不止是鼻青脸肿,还都被她用他们的腰带给绑树上去了,直到官府来人了才被放下,可谓悲催啊。
我听了笑她,“看来你名头都不止在宜州了,好不要脸面,还做不做姑娘了?”
她咧嘴大笑,“这算什么?我本意便不是闺中人,我更想做的,是依剑走天下,看尽世间花。”
后来她如愿了,用了断发的代价。
到了她二九年华的时候,我准备出嫁了,嫁的是自小定亲的沧州贺府嫡长公子。
出嫁前半个月,她深夜来找我。
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她哭。
她说,女子为何只有相夫教子这一条路走?为何要被困在那一方天地里日复一日地度日,而男子却能天下游走。
她说,姨妈劝服了爹爹,要我嫁给陈府的瘸子。那瘸子又矮又丑,之前在街道上还强抢过孤女,我打过他,竟还敢娶我,定是要报复我的。我爹爹听了姨娘的话,说我年纪渐长,那瘸子多次保证必不欺负与我,更何况我武艺过人,定不受人欺负。这话是何意?不受欺负就是过得好了?我爹爹竟越发不像是我亲爹爹了!
她哭得伤心,我无话劝她,只能抱着她一起哭。
我出嫁之后回门,便听母亲说,你冯家表姐断发出走了。
后来我渐渐融入了新家生活,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偶有收到她的书信,片言只语地说着外头的大千世界,她依剑走天下,走得自由自在。
再后来,她的书信再也没收到了。但是江湖上却常能听到她的传闻。
听说她参与了武林大比,是唯一进了前十的奇女子。
听说她还斩杀了几个贪官,被百姓们称为侠女。
听说她被十光派的掌门收做了入门弟子。
听说她做了十光派掌门。
听说从此十光派在武林上有着重要的地位。
唯一没听说的,是她嫁人生子了。
后来再没听说了。
她飞鸽传书,约我神女庙相见。
我前往见她,她依旧意气风发,但风霜布满了脸上,竟是吃了多少苦头的模样。
她与我说,“阿娇,我做到了依剑走天下,却改不了世人之俗念。”
我看着她不语。
她说,“即使我改了他人对女子也可走天下的念头,却奈何不了女子自己在深闺中发芽生根。”
我想要抱抱她,想跟她说,不管他人,做你自己就好。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落寞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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