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错缘
上篇:错缘泠泠的雨珠敲打在瓦当上,迸出清脆的声响,透明的水花四散飞开,跌落在天地各个角落,洗去夏日浮嚣的烟尘。青竹的伞架子,撑起水蓝色的伞面,在雨幕中漂移,雨线便顺着伞缘垂落,在流水的青石地上敲出一朵朵飞花。而在那雨线之后,是一张精致的面容,修眉俊目,烟水似的迷蒙。
那人缓缓地向前走,停在一处颇为热闹的酒楼,轻巧地落座。喧闹的大堂陡然安静,时光仿佛也因为那人的到来,终于静止。酒客们纷纷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他却静静地绽出笑容,轻声道:“伙计,上一壶陈酒。”
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张扬,像极了雨打瓦当的声响,又清又脆,叫人悠然神往。酒客们小声议论着他的来历,有眼厉的人,赫然在他衣襟一角,瞧见一个飞扬的“陈”字。
“原来是陈襄二公子。”性急的人已经上前,向他拱手,想要攀上点关系。凡是对中原医坛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闽南季氏江北陈,京师杏林称西门。”这句话,季,陈,西门三姓,是中原医坛的三大世家,各占一方,彼此争斗了数十年。而年前,陈家与西门家联姻的消息传出,陈家的名号,隐隐就凌驾于两家之上了。西门家只生得一个女儿,一旦嫁入陈家,那便等于陈家得了西门家的医学秘术,陈家集两家之长,可说是难再有对手。
陈襄淡淡地点头,却不答话,反而是招过小二,问道:“这飞堇楼也如此热闹了,想当年我来的时候,这里还是很清净的。”
小二答道:“客官有所不知,几年前我们这里换了老板,新老板嫌太冷清,就把里里外外都整修了,你瞧见没,那外面进来的道,都足足扩开了一倍有余,两辆马车并行都可以进来,哪里还像以前,非要步行。”
“哦。”陈襄轻叹,眼中涌起些微的怅惘。沅陵也变了,不知道她可变了?往事在他心底幽幽浮开——
十年前,他第一次没有了父亲和大哥的陪同,一个人来到沅陵收药。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过辰水赴溆浦,再向前走一二日,便到白马山下。白马山地势幽僻,多产药材,山下有个小小镇子,便是陈家常来收取各种奇异药材的地方。
每一次前来,麻页镇都比上一次繁华。他在街上转了好几个圈,才找到药铺。进去铺里,他报上身份,正巧赶上药铺老板不在,只有一个要铺伙计。那个伙计知道他是多年的大主顾,殷勤地领他入药库查看,待看毕后,又再回到前厅奉茶。
那时,他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喝了口茶便闲坐无聊,信步踱到柜台内,拉开几只抽屉随意翻看。
到第五只抽屉,他用手指捻起了一只晒干了的蝎子:“难得你们湘西,山里竟有偌大虫豸。”
听他提及,药铺那伙计的笑容便夹杂了些许叹惋的神色。“那哪儿是山里的虫豸……是我们镇子上人养的。哎,可怜了……”
他吓了一跳。养蝎子?而且是这剧毒的火纹蝎?开什么玩笑!
“我们白马山里什么都有出产,本来镇子上的药材都是村民采来卖给药铺的,只蝎子这味药材太危险,一直没有人愿意做。后来镇东头的老谢他浑家生了大病,没钱买药,镇子里人来回借遍了再张不开口,就要跟我们铺子以药换药,他上山去捉蝎子,我们不收他的汤药钱,本来两全其美,我们答应了,他浑家勉强撑了半年多。可老谢他去年夏天去捉蝎子的时候,遇到一只小小的金背蝎……当他被砍柴人发现抬回来的时候,那蝎子就攥手心里,人全身都发黑了。老谢浑家在病榻上看见,一口痰涌上来,没等说出话来就……他们家那孩子天生倔强,见着这情形一声不哭,抓起那金背蝎子一脚踩了个稀八烂,当着全镇子乡亲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她家里的债自己会还,掉头就上了白马山。天黑的时候回来,居然带了三只金背蝎子!我的天,那金背蝎子只有点大,爬得飞快,就是采药几十年的好把式也很少敢下手……”
他皱起了眉头,少年的心里漾起一阵阵心疼。
“后来她只以养蝎子为生。原本她性格就孤僻,自打父母双亡愈发是连句话也难得说。不过说起来,就这一年功夫,她硬生生把自己家的几笔外债连本带利一并还清了,你说这孩子,咳……”
“那孩子住在哪儿?”他不由得问。
“镇子紧东头原来的老谢家就是。”
“谢了。”
他问明住址,几乎是立刻奔到了她家院门口。推开院门,满院子“嘶嘶”的轻微响动让人胆寒,一地摆放的都是瓦盆,在一排一排扣着的纱盖下面,有无数象征死亡与毁灭的虫豸在迅速地爬动。纵然他出身医药世家,知道蝎子性喜阴暗温暖,五至八月正是它们的活跃期,但他却仍然无法想象,数千只剧毒的蝎,就在这个院子里活动,进食,交配,产卵。而控制它们的,居然仅仅是一个孩子。
在他惊骇不已的时候,一个孤零零的弱小身影从正屋后面转了出来,穿着略有些宽大的黑色衣裳,明显是大人衣物改来的,纯粹的黑色使她的皮肤显得极为白皙,犹如透明。
就是这个孩子?看上去只不过十岁左右啊!还是个女孩儿!他不能置信地问:“你就是……”
女孩子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心中微微一震。那么幽黑的瞳孔,里面竟然似乎燃烧着奇异的火焰,充斥着一种对尘世憎恨的冷酷。强烈的恨意,几乎让他打了个冷战。
“你要蝎子?”沉默地接受了半晌他的注视,女孩子终于开口问。
“不,我是……”
“不要就走吧。”黑衣的孩子更不多说,掉头进了屋子就要关门。他紧赶上前一步,一手扣住门枢,急道:“等一下!”
门里的目光冷冷地注视他,没有一点温度。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面对这个孩子,他居然艰于言语。
似乎是过了太久的时间,那扇竹门才缓缓地拉开了一条足够他进出的缝隙。而亦是当他在屋子里落座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居然收拾得异样干净清凉,和外面分明是两个天地。
“你叫什么?”他接回话题。
瞳孔仍然冰冷如许,黑得欺人。他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他了,但是那两片娇嫩的唇瓣仍然微微一启,吐出一个字眼。
“谢。”
他当然知道她姓谢,谢什么?而且刚才吐出的那个字眼,就真的是“谢”,不是“蝎”么?
她不再开口,沉默僵持。他终于妥协了:“叫你小谢吧?”
似乎就是默许了,没有更多的允许,却也没有拒却。
“我从镇子上听他们说起你。他们说,父母去世后你一个人在养蝎子,”他努力斟酌着词句,“不依不赖,是个很倔强的孩子。”
“呵呵——他们当然是这么说的!”小谢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如同银铃,但却殊无欢愉之意,“他们只有那么说!他们会把一切都说得那么完美!他们说我不需要他们的救济,其实根本没有一个人来救我!”
“什么意思?”
“他们一定是说……”小谢惟妙惟肖地摹仿着药铺伙计的口气,“那孩子可是个倔强性儿!没爹没娘一个人过活……呵呵……是谁!是谁逼死我爹娘啊!”她的眼睛闪烁着仇恨的冷色,接着说道:“我娘瘫在床上大半年,家里卖屋卖地,借遍了多少亲戚,谁给过我们一个大子儿?是我爹准备拉我上街讨要的时候那药铺岳大夫跑来对我爹说二十只蝎子换一副药!我爹生怕捉蝎子有个闪差抛下我们母女俩,问胡大夫能不能换采别的药,人家却一口咬死说药铺缺蝎子。我爹为了给我娘换药,每天清晨上山半夜下来,腿上全是被荆棘划出的血道子,为了捉一只野蝎子,要在山顶上钻一整天,有时候实在凑不够,还要从药铺赊欠……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爹死时候的样子!
“我爹被砍柴人从山上抬下来的时候,全身都发黑了,左手背上有个漆黑的针孔,手心里还笼着那只金背蝎子呢!那只蝎子当时还活着,我爹没把手攥死,他希望那虫子可以换药,如果捕到三只金背蝎,就能换我娘一副救命的药呵!他临死都在这么想!可是我娘死了!在我们湘西,采药人都知道银换金,就是说这种蝎子最值钱,得同等重量的银子才能换来,我不要这要了我爹娘命的银子!我把那蝎子踩了个稀八烂……他们说要我家清还欠药铺的债,不然就扒房曝尸,是我当场跪下给那些债主们磕头,求他们延缓时间,然后冒大雨上白马山捉金背,才保住我家现在的一点样子……”
他呆住了。论年纪,他比小谢大出五六岁,但因为生长世家,说起通彻世情,却远不及这孩子万一。
小谢漆黑的瞳孔中燃烧着毫无温度的炽烈火焰,仿佛可以焚尽整个世界:“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家遭巨变的时候,那些人,他们是怎样逼我跪在泥水里立下誓约,如果一年时间内我还不清爹娘的债务,他们就要把我卖到大户人家去做婢女,如果我敢逃跑,他们就扒了我爹的坟!总有一天,有了足够的力量,我要一个一个地报复他们!一百倍,一千倍!”
这犀利的口吻,包含了多少对世界,对人生的仇恨与无望,但却出自一个孩子之口。他背后微微一冷,打断了小谢:“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那么是怎么样的?”小谢几乎挑衅地问。
他低下头,注视着这个瘦弱的她,轻声问:“你去过山外面没有?”见她摇头,他续道:“山外面是和麻页镇很不一样的地方。可能在这里,所有人都欺负你,恨你,你也恨所有人。可是你终究不能恨上整个世界。小谢,你还小,没有见过外面,也许你将来还会爱上外面……墨子说,兼爱非攻,你明白什么意思么?意思就是……”
“墨子是谁?”
“是一个,一个……”他无法向这不通诗书的小孩子解释得太清楚,只含糊道:“很有学问的老头儿。”
“老头儿?现在还活着吗?”
他哑然失笑:“死了有一千年了吧?”
“那我们干吗要听他的?”
“这……他是很有学问的人,他的话都很有道理的。孔子,啊,就是另一个很有学问的老头儿,也死了很久了,你知道夫子庙吧?供的就是他。他说……”
“我不要听死人的话。”小谢昂首道,“我只要听我自己的。”她大大的眼睛眨了眨:“你给我讲外面吧!你说的‘外面’有多大?”
“是很大很大的,大到你根本想象不来!”
“有……”小谢迟疑地问,“有五个沅陵那么大么?”看到他忍俊不禁的样子,她赶忙补上一句:“那么有二十个?”
恐怕她所去过,或者仅仅是听说过的大城镇只限于沅陵。可是在追索和好问的时候,她却表现出了和所有孩子一样的新鲜感和羞怯。这还是个正常孩子啊,可是却几乎被仇恨埋没了。他心酸地笑道:“有一万个沅陵那么大呢。”
“我不信!哪里有那么大了?你骗我!”小谢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挺起胸大声道,“你见过那么大的地方么,一万个沅陵那么大的地方,全是马,全是车,全是房子?
“当然不全是车马房子,也有山啊,有水,有原野,森林,还有大海!你知道大海么?”他刚只十五,其实也没有去过什么大海,只是陈家药材来源广阔,常有海上商人前来贩运药材,什么海螵蛸珊瑚大蚌的见得多了,也就略微听到过一些海上游趣,“他们说,大海上的地方,比一万个沅陵还要大得多!有山那么大的鱼,会喷水——还有一种鱼,水手们叫鲛人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尾巴。哭起来的时候眼泪能变成珍珠!这不是我编的,《述异录》里也说到的……”
小谢怔怔地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新世界,大,而且美丽,充满阳光的气味,在她脑海里飞快地旋转着,让她目不暇接。鲛人的眼泪,青丘的灵狐,还有许多江北风物,在他的唇齿间一一叙来,仿佛是披被上了一层夺目的光华。
那么灿烂的光华,当头射下,照亮了她的世界。
“那么大城镇里都有你说的这样的佛塔么?大雁塔?”
“当然不是,大雁塔只有一座,可是有很多地方都有佛窟啊!比如云冈石窟,对了,佛窟就是在山壁上开很大的洞窟,有的十几丈高,里面有石雕的大佛像……”
“那需要很多时间吧,还有工人?”
……
对话就这样以“述异”的形式进行下去,直到肚子的咕噜声终于在他们之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抓了抓头,颇有些不好意思:“我饿了……我先出去吃饭?”
小谢乖乖地点头:“明天你还来对不对?”
他笑着点点头。
然而故事终不能续讲一千零一夜,在麻页镇把事情办完后,他还是注定要回江北去。
“我知道,你是大地方的人,我们麻页留不住你。不过——”在那日送他远走的时候,已经牵马行出几十丈,她忽然在背后高声说,“我要你等着!我终有一天会出去,在一万个沅陵里找见你!我会找到的!”
他诧然回首,但她已经背转身跑远了。
“那你知道,麻页镇现在是什么样了?”收回幽幽的思绪,陈襄问了伙计最后一个问题。他这一次从江北出来,乃是是奉父命要寻回在外多年的兄长,回去与西门家的小姐完婚。他知道寻不到兄长的后果,所以,他不打算现在去麻页镇看望她。
小二的面色显出惊恐,沉默半晌才道:“十年前,湘西全境暴雨,白马山陡发山洪,泥流倾泻,一昼夜间,麻页镇夷为平地。现在,那里只是一片荒地,再没有人烟。”
陈襄如遭雷击。十年之间,他虽然走南闯北,却再也没有来过沅陵,而陈家收药的药铺何止上千,少了一个麻页镇的药铺,自然没有丝毫影响,以至于他从来就不知道,她的家乡,遭逢了如此大难。
“有人逃出来了?”陈襄颤抖着,几乎是从嘴唇之间挤出这句话。
小二摇头:“没听说呢。”
陈襄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飘雪。冷入骨髓的寒意,让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
中篇:倾欢
中篇:倾欢夏去冬来,重楼飞雪。
雪上点点谢了的嫣红梅花瓣,散落在一片素白中,宛如一幅巨型的画。一棵虬枝梅树,在雪泥中开得正精神。
梅花终不会融化,但是雪地上的嫣红却不断渗开,漫漫渗成大团大团惊心触目的血迹。仔细看去,雪上有浅淡的纤秀女子足迹,零落在梅花的痕迹中。可以想见,那印下足迹的纤秀人儿,是曾经在这幅山水图中如何轻盈舞掠。
然无论曾经如何翩跹,这美艳的雪地,终不能再给人一丝美好的遐想。只因为,在枯瘦的梅树上,不知何时,已经钉下了一枚银蓝色的暗器。
只是细细一枚银针,长有三寸,没入树干中的倒有二寸,针身牢牢钉下一小片墨黑色的织物,是衣裳的一角,看似普通,然而却象征着死亡与毁灭。
那一角织物上,用雪色丝线绣下两个醒目的字:
“天蝎”!
那名号放在那里,针插在那里,便让人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敢将银针拔起。江湖上最神秘的人物之一“天蝎”,所用的暗器蝎尾针,也许只是轻触一下,就足以了结一条人命。这三寸银针钉下一角衣襟,所代表的只有一个意思:
——“天蝎”杀人于此。
好一枚象征死亡的标志呵。出道三年,杀人不多,但却正邪兼备。无人见过她的真实面容,因她从来黑纱覆面,孤身行走。整个江湖对她唯一的了解,只是知道,那是一个年青的,擅用暗器和剧毒,轻身功夫卓越,亦正亦邪的女子。
灿烂星辰自黑暗的天际划过,重复着永无尽头的恒定旅程,在茫茫夜空中,勾勒出犀利的尾锥。短短数日,闽南季家得力干将季回云的死已经传遍半个江湖,沸沸扬扬。许多人暗中揣测,多半都以为季回云在闽南地界横行肆意,强收贵重药材,才被人杀死于此,而其余的揣测却极端空穴来风,甚至有猜测情杀仇杀云云。
“或许那‘天蝎’是什么组织的杀手也不一定呢!”
听着这样的议论,谢酡颜展露出略微的笑色。是她杀了季回云。她当然知道原因。
陈枞,字钟离,年二十九,江北医药世家陈氏家主陈明嘉长子。与西门世家之女西门樱妍定有入赘婚约,于年前神秘失踪。
陈襄,字瀛洲,年二十五,江北医药世家陈氏家主陈明嘉次子。
这后面的一条资料,是她在口齿间吟诵了无数回的。
是谁的一阕相见欢?在楼头便吹得如此如泣如诉。
季回云该死!他企图暗杀陈襄,而任何企图对陈襄作出任何伤害的人她都绝不会放过。她曾经沿长江南岸,追踪季回云将近千里,终于将他杀死在江畔。
季回云死前始终在追随陈襄的踪迹,这亦是她追踪季回云的原因。她继续追着那条熟悉的线路,从长江岸边进入湘境,直到沅陵。
“追我六十一天,行程两千一百里。”当陈襄终于与谢酡颜直面在沅陵灵感寺大雄宝殿时,他忍不住开口道。这半年时光,他走遍大江南北,始终不曾寻得兄长的的踪迹,而明年六月,便是婚期,无论如何,他也该回家里,做一个交代。在回去之前,他还是再回到了沅陵——他初听噩耗,发誓再也不要来的地方。有些事,不是说想要忘记,就能忘掉,越努力想忘,那些印记,便越发地深刻起来。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欠你一样东西。”黑衣的女子坐在陈襄对面,手里端着一只天青色薄胎瓷盏。乌沉沉的殿堂里,她的衣裳似乎早已与背景融为一体,然而一双眼眸,却自清澈如冰雪。
“哦?”陈襄的眉毛微微一挑。
“我欠你一个名字。十年前你问我,我没有回答,而今我追踪你已逾两月,来找你就只是让你知道,十年之后,”她微微一倾身,手按桌面,人已立起身来,“我叫谢酡颜。酡醉的酡,容颜的颜。”
——“天蝎”谢酡颜!
陈襄在竹椅里半仰起头,凝视她片刻,唇角边绽开一个清微的笑容:“好名字。”
看着他的眼眸,女子的眼神忽然俏杀犀利起来,她缓缓道:“原来你不记得了。”
——原来你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十年之前那个孤独自闭的孩子,不记得她曾经展露于你的悲伤绝望的美丽。你自然更无法知晓她在面临山洪的时候,就因为想要再见你一面,才苦苦支撑过来,而你更不会知晓,她这十年来独自在江湖上磨折打拼的艰难不易,不明白她为了找寻你,为了告诉你这个名姓所付出的的隐忍坚持。为了让这个名字听闻入你耳中,她几乎付出了一生的代价。而它对于你,却原来根本只是一段可有可无,已经湮灭的记忆。
天青盏子随手压在桌面上,谢酡颜白皙的手指间,一枚淬毒银针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那么,这枚蝎尾针你收好。你可以用它来要求我做一件事。无论多么艰难,是否违反武林公义,纵然是赴汤蹈火,我亦必为你完成心愿。只需托人将它交到我手中,天涯海角,随时前来。”
道下这一句,她决然转过头,便向大殿外走去。墨黑的裙裾拂过佛殿的尘土,她却毫无顾惜。值了立冬一日,正殿外边风雪自是飘扬得紧,她的步子只在门口稍一迟疑,居然就已经是鬓眉染霜。
“我如何不记得。”漫漫的声音,打殿堂里边飘转出来,夹着微微的笑意,“只是不曾料到,当年那女孩子竟已经长成如今这么窈窕了。小谢,我还是欢喜这么唤你,究竟是习惯。”
谢酡颜愕然一回首,大雪遮蔽,眼中所望恍惚迷离,那悠悠持杯,坐在大殿里的青衣男子,似乎已在视线中化为那笑容温和舒遐的白衣少年,江湖拼杀许多年,在无尽的黑暗中厮杀的时候,便是这一个笑容,让她为了自己的一个幼稚而单纯的愿望挣扎着出人头地,无论以何种手段,都要他知道的名字。
陈襄见她回头,想要让自己笑得更好一些,却止不住汹涌的泪水。他怎么可能忘记!就在她走进大雄宝殿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在记忆里鲜活的那个小女孩,终究还是不舍得留下他一个人。
两两相望,还来不及说一句别后离情,门外已经传来叱咤声。谢酡颜拉起陈襄的手,从窗户跳出,道:“季家追来了。”两人飞身纵上拴在殿旁的马背,疾驰而去。后面的马蹄声不绝,而前面,也横立了两匹骏马,马上两人正他们怒目而视。
谢酡颜面色一冷,拉马转身,不待马匹完全站住,手指已如拂琵琶般流水一挥,嗤嗤几声细微声响,数声马嘶,季家诸人的坐骑都已经哀嘶跪倒。原来她早做了准备,手里扣了十余根银针,趁季家诸人不备一把散射,射人先射马,剧毒银针连中马足,在场诸人,惟有陈谢二人还有马匹。
然而在这样的强敌环伺下马匹有什么用?谢酡颜跃下马来,陈襄已昂首道:“季呈杰,单挑群攻,你不必牵扯别人。”
谢酡颜一眼横过来,冰俏如许:“你当我还是孩子么?拖累你?”双手望腰间一错,贴身双匕已然在握,刃长七分,寒意迫面。她左手微抬,让匕首反射太阳,银色的光斑在季呈杰面上晃来晃去。这分明是种挑衅,季呈杰怒道:“陈襄,你带的这女娃儿是找死!”一面说,他一面已欺身向谢酡颜扑去。
季呈杰一动手,陈襄也随即发动,苍宸一横,带起劲风扑面。季呈杰一侧身,从陈襄身边闪过,一双手已经扣向谢酡颜肩膀。谢酡颜冷冷微笑,双匕交错,分别对准了他脉门胸口。季呈杰临时变招,反手按向陈襄胸口,在陈襄一避让时,他已借机闪开。但这一度进袭,他并没有占到什么好处,在他退开时,陈襄的苍宸已经划开了他的衣袖。季呈杰盯着二人,慢慢举起左手,竖起了三根手指,向谢酡颜一指。身后三个季氏弟子立刻围了上来。
情况很清楚,结果很可能是死。谢酡颜退了半步,把脊背靠在陈襄背后,体味着那种并不是太宽厚,甚至有一些单薄的肩胛感觉,忽然间心底一片塌实。
至少他们现在还活着,还在一起。还怕什么呢。就算世上没有什么境遇较此更劣,但是也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好了。一名季氏弟子双刀攻来,谢酡颜衣袖蹁跹,出手如电,匕首格开双刀,但是对方所来四人都非庸材,季家医术高明,武艺更是一绝,季呈杰是季家有名的高手,成名甚早,其余三人号称“季氏三英”,手下亦不简单,而陈谢二人到底还是太年轻。
战局中,除季呈杰独战陈襄,意图一举将之搏杀外,谢酡颜竟是独战另外三人。她匕首起落,在夹攻圈子里左右撑持。陈襄的境遇亦不好过,苍宸古剑在季呈杰弥辣成名的鹰爪手下带起的风声越来越弱,谢酡颜听得清楚,焦急之下,忽然就欺身向陈襄处一靠。
这一靠自然牵引了季呈杰的视线,他不自觉地半偏转身,以为谢酡颜将与陈襄联手,鹰爪手随手就按向了谢酡颜的方向。不想谢酡颜一靠只是个幌子,引围攻她那三人一步逼近,转身踏回原位,这一晃引开了季呈杰的鹰爪手,陈襄一剑闪袭,已经在他肩胛对穿而过。鲜血激溅,季呈杰不愧是季氏高手,应变极快,闪身退开那一刹那,左手已经在陈襄右胸上印了一印。而同时谢酡颜踏回原地,因为阵形已经错变,这一踏已几乎欺入一人怀中。她不顾对方的白刃带过手臂,匕首在对方的胁下激出了一溜血痕。
正在季氏三英怀疑这女子为什么如此拼命时,谢酡颜已经收刃而立,与陈襄互相倚靠,腾手包扎伤口。被她匕首带中的那人忽然斜斜倒下,面色青黑,就此气绝。那一双匕首上,本是淬了蝎毒的。季呈杰微微一凛,喝道:“你们去叫人!”
谢酡颜转眼看见另一人拉了陈襄的坐骑企图远避纵骑,而陈襄正在酣战,无暇顾及,但此人倘一逃开,季家得闻厮杀之讯,必然赶来助战。眼见他上马打马,距离拉远,数十丈已不能一蹴而就,谢酡颜双肩微挺,叱道:“死!”
话落匕至,两柄精短利刃脱手掼出,势急而厉,从背后左右贯穿了那人的颈动脉,鲜血灿烂如华锦,在空中喷溅了一个来回。谢酡颜双手已空,一回头,眼光寒冷,逼视“季氏三英”剩余的一人。她心底清楚,纵然已杀二人,但是陈襄和自己亦已受伤,而且伤势可能更重,自己匕首又失,实难撑持周章。
果然,季呈杰已经逼近,谢酡颜回头看了一眼陈襄——一样的脸色如纸——她心念一动,掷下自己针囊,低声道:“我认输。”
那一只素锦针囊上,纯黑丝线密密绣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小蝎子。季呈杰大为震动,失声问道:“天蝎?——谢——”
“谢酡颜!”眉梢一扬,谢酡颜亢声应道。季呈杰脸上肌肉微微一跳,随即压抑下来自己的震动,“封了你穴道才是上策。”说着,他便伸手来制。
同一时刻,谢酡颜身子陡然望左一倾,开声喝道:“瀛洲!”
瀛洲是陈襄的表字。季呈杰微微一愕,却看见一段仿佛天外而来的亮银电光忽然在自己胸前绽了开来,连带的是大蓬的鲜血,动脉血,嫣红。意识迅速模糊,最后的视觉,是谢酡颜仍然保持着那个一足点地,倾身侧立的姿势,而她背后的陈襄已经回转了身,长剑斜斜刺出,从谢酡颜的腋下穿过,准确地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是那一声瀛洲的呼喝,是最微妙的暗示。陈襄一剑突刺,最不可能的角度和姿势,却将声名颇盛的季呈杰隔着另一人一举搏杀。其间配合,毫无间隙。陈襄暗暗舒了一口气,扬首对季氏三英中仅余的一人道:“你呢?”
隐约听见得得的牙齿嗑击声,原来对方虽然名列三英,但是因为同伴已死,居然斗志全丧,陈襄冷笑道:“不滚么?”
想是如蒙大赦,对手居然仓皇遁去——轻功果然颇佳妙——陈襄忽然全无力气,身子一晃就软倒下去。谢酡颜跟着倒下,再无一丝气力挣扎起来。两人身心俱疲,相互枕藉,甚至不能说话,只有眼睛望着天空,想阖眼,又怕睡了过去,似醒非醒之间,却感到身下土地微微震动,似乎有数匹马儿,正在向着这个方向驰来。谢酡颜陡然一惊,转头道:“是什么人?季家?”
“不知道。”陈襄疲累欲死,低声道:“要逃么?”
“还能跑得了么?”谢酡颜轻声苦笑。陈襄眼中滑过一层黯淡,旋又宁静,伸手过来握了她手,回道:“如果我们根本没可能逃走,那么就死在一起。”
总会有一些东西逃不开。我们真正逃不开的,是这个俗世啊。这一点,年轻的两个人,其实都还不明白。蹄声踏破大地,黑衣的骑手纵马奔来,谢酡颜甚至懒得看,只覆了手背在脸上,眼睑传来阳光的热度,带着奇异的橘红色。
嘘溜溜一声马嘶,有熟悉的声音响起:“二公子,我等奉命,前来接公子回家。”陈襄微笑,伸手从囊中取出那枚三寸淬毒蝎尾针,递到谢酡颜面前。
谢酡颜一展眼,眉目间漾开一丝诧异之色,随即止住。他家里来人,却是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刻。她深深吸气,口中轻轻“哦”了一声:“什么事你尽管说。”
“真的尽管说?”
谢酡颜颔首:“是杀人?救人?寻人?探密?取物?报仇?……”
“都不是。”
谢酡颜索性再不问讯,双肩内敛,眉眼低垂,只等他开口。
“酡颜嫁过来。”他一气说完这几个字,似乎怕她反悔。
谢酡颜愣怔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眼神之中写满诧异,以及慢慢漾开的狂喜。
下篇:惘爱
下篇:惘爱大红嫁衣艳丽如血,衬得白皙的脸色也似乎醺然。谢酡颜抱着那幅嫁衣,手指沿着那细密的掐边金线一毫毫抚摩下去,眼底溢满幸福味道。眼前忽然又卷起一角红巾,却是流苏盖头扣在头上,陈襄的声音在背后笑道:“你也有今天?转过来我看。”
谢酡颜转头时,透过满目红色,隐约看见对面的年青男子立在面前,分明便带来此后的无数安宁平和岁月,不由嫣然微笑。嫁衣初试——这是一个婚约将履的女子最幸福的时刻了罢?
想当日,初回陈家,面对父亲和母亲的质问,陈襄挺直了脊背,与他们据理力争。那时候,她都以为,没有可能了,世家子弟,怎能娶一个江湖匪女。然而,陈襄只是叫她安心,一切有他。她不知道他与父母密谈了什么,总之,三日后,陈家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凉风忽然吹来,吹开那一角红盖头,就悠悠飞起,落到了窗外的假山上。谢酡颜抬起脸望着陈襄,笑道:“肯帮我取回来?”
足尖在窗棂轻微一踏,陈襄已经跃入花园,顺手扯起那盖头,向屋中掷入,但是那盖头的一条流苏居然缠套住了假山石,登时扯断了,连带盖头都撕开一角。谢酡颜“啊”了一声,接了盖头,看着那一缕断了的流苏显然颇为惋惜。陈襄跃回屋中,轻声抚慰道:“不要紧,我去重新弄一块来给你。”
谢酡颜却忽然温润一笑:“你道我不会缝么?拿根针来。”她那笑容中夹了些狡黠俏皮:“不会缝衣裳,那怎么作你的新娘?”
陈襄也笑,顺手拎起谢酡颜的针囊,抽了一枚银针递过。谢酡颜缩手嗔道:“这毒东西也用得呀?连个针鼻都没有……真是男人家,一点不会……”说着,她一面指了指一只盒子:“那个给我。”
陈襄抓抓头,将蝎尾针放归针囊,又将那小盒子捧了过来。谢酡颜随手揿开盒盖,挑了一枚缝衣的铁针出来,穿了大红丝线,细细缝补那破损的盖头。她刚补了几针,却听见陈襄的呼吸声忽然急促起来,跟着呛琅一声,金属盒子跌落在地面上,长短铁针,顶针,剪线头的小剪子凌乱一地。谢酡颜一分心,手指上立即冒出一颗殷红血珠,她抬首,正看见陈襄的二指间拈着一枚修长的金针,颤抖着声音问道:“这……是谁的?”
谢酡颜一楞,就着他手中细细看过了。那并不是什么缝衣针,同样地没有针鼻,而且中空精巧,分明是针灸专用。——是丛舒遐的套针之一,想是偶然遗在针匣内的。她于是照实回道:“是一个死在我手下的人的针灸用针——”
陈襄的脸色刹那惨白如纸,他逼视着谢酡颜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是——陈——枞——?”
陈枞?不可能!怎么会是陈枞!那不是陈襄失踪的兄长么?谢酡颜脱口而出:“不是,死的那人是丛舒遐!”
陈襄的身子一晃,几乎摔下去,声音已近呻吟:“丛舒遐……大哥,是你,果真是你——”他蓦然回首,丢下银针:“陈枞曾经自号舒遐!”
谢酡颜踉跄一退步,不可相信自己的耳朵。丛舒遐,陈枞,两个名字在脑海里来回飞舞,缠结成不可解脱的网,一个白衣的俊朗男子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那张脸……她居然从来没有注意到!那张面孔,与眼前的人何其肖似!那原来是陈枞啊!
是她亲手杀死爱人的兄长。多么好笑。手中的盖头不知什么时候飘落委地,谢酡颜抛下针线,抬手将受伤指尖含在口中轻轻吸吮,甜腥暧昧的气息便弥漫开来,连带着难以想象的苦涩,还有轻微真实的痛觉。
不是做梦。
不是做梦!她抬头看着陈襄的瞳孔,忽然清声笑起来,声音犹如琉璃,清脆破碎:“人是我所杀,你待怎样?
陈襄恍惚地摇晃起来,仿佛立足不定,手却几乎要扣上苍宸的剑簧。看着他修长的手指,谢酡颜眉眼中划过些许决绝,似乎那未出鞘的一柄长剑,已经斩断了二人之间的无数过往。她手里还死攥着半幅嫁衣红裳,居然忘记了放开,只昂首与他对视,不顾对方颜色冷峻如铁。
“你待怎样?”只简单四个字,却包含了刻骨的悲伤,对造化的嘲讽,讥诮,质问,是问人,亦是自问,是可答,亦不可答,是不必解释的骄傲倔强,是无须转阖的穷途决绝。陈襄的眼光是哀愤的,而谢酡颜的眼中却充满无可奈何的反抗。眼光彼此来往,如同一场静默的厮杀。终于反抗的眼神低落下去,慢慢笼上深重的绝望。谢酡颜一低首,避开他的凌厉逼视,口中却亢声道:“好!你要,就来杀我!”
陈襄咬着自己的下唇,呼吸渐渐粗重。他的左手正按在古剑“苍宸”的剑柄上,似乎恨不得一剑便刺穿对面人儿的心口,然而这一只手竟似重有千钧,无论如何抬不起来。谢酡颜冷冷笑了,一伸手握住剑鞘向后抽去,如雪的剑身便完全展露出来,几乎耀伤了陈襄的眼睛。
“不!”陈襄忽然一挥手,失态地将桌子上物事尽皆扫落在地,箜啷一声,两人之间的矮桌被推翻,苍宸跌落,而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一贯的平静,探手握住谢酡颜的肩膀,几乎是将她拎到了自己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是你杀了我大哥!”
她沉默着。她不想说,只是因为陈枞说了一句轻慢他的话,她便动了手。无论原因为何,这都没有了意义。
人死不能复生。
“是我!”谢酡颜终于还是激声应道,“你说对了,就是我!怎么样!我还你这条命去!”她蓦一昂首,纯黑眸子里光华闪烁。陈襄暴怒不可抑制,足尖一勾,出鞘的苍宸已跃落他掌心。他分明握紧了手指,却控制不住抖动,剑锋就搭在她修颈上,带出一道一道轻微血痕。
痛,好痛……谢酡颜被陈襄的左手扣住锁骨,肩膀疼痛彻骨,她安静绝无反抗,只低首瞧那剑刃:襄,你好重的缠丝手力,原来今日竟施诸我身。
然她的口气却依旧毫无情感,平平淡淡:“我给你这个复仇机会,二公子。”
那末尾的“二公子”三个字,分明是特意咬重了字音的。陈襄的手下意识一握,几乎将手下女子锁骨错裂,谢酡颜猛一拧身,回手磕开他持剑手腕,顺便已将一枚蝎尾银针塞到他手指间,咬着牙道:“这一条命,我只送在自己暗器下面去。”
修长的手指,本是应该握住病人的腕脉,握住研药的钵杵,握住新人的流苏盖头,而今却颤颤地握着那一枚银蓝色毒针,仿佛手足无措。陈襄的眼睛忽然漫漫迷离,空荡荡地,似乎是被抽去了什么东西,所余惟有迷茫二字。他低低俯首,望向谢酡颜,眉眼单纯无助,几近哀恳。
酡颜,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一切尽是虚妄,我们本可以从头开始。
眼泪忽然迸落,感到自己在发抖,身体缺失温度,不是怕,是痛,心里什么地方碎下一个无底孔洞。谢酡颜一顿足,终不忍再继这绝望场面,人如飞雁,碎窗而出。
一袭大红的嫁衣忽然从半空飞转飘落,舞成一片霞霓,如同这尘俗中所盛开艳丽惨烈的血色花朵。我们是这世间最相配而最隔阂的一双人,襄,如同你的表字……如同那寥廓海面上飘渺的瀛洲仙山,抬目在望,却终于遥不可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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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四的那街面上,竟好生喧闹。踏上了街衢,便感觉出那一种分外的喜庆气息来。武师模样的汉子正匆匆从街面上走过,似乎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办,匆匆向陈府而去。行至路中,却有一伙计样人远远望得,大呼奔来:“前面可是西门府上路爷?”
“正是正是!兄台是……”
“小的是容心药堂的伙计,受贵府上家人之托前来寻路爷回府!”
“什么事便这般急?”
“路家奶奶生了!母子平安!家里人都在找您报讯呢!……”
“生了?”武师大喜,跳起来抓住伙计:“是小子还是……”
“是个胖小子!七斤多重……路爷您先回家看吧!”
“是是是,我马上回去……”武师掉转头方走了两步,一拍脑门:“哎呀,这怎么使得,西门府上差我出来是要让我给陈家送帖子过去的呀!这……”
“帖子请个人代送便罢,大奶奶正等着您呢,还是快回去吧!”
武师听了那话,举头四望,转过身来,顺手拉住一人:“这位姑娘!你既向东而去,可路过陈府?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姑娘代俺把这帖子递交到陈府去,这锭纹银算是酬劳,您费心!”
“……陈府么?”清清冷冷的声音,隔绝了烟火尘嚣气,“……好……我代你去。”
武师被那淡漠声音搅得一个怔忡,足纹大银还托在手里,另一手上却一空,所拉住的女子只一转身,已经飘然而去。
“七尺高珊瑚琅矸各一座
紫檀连扇山水屏风两架
黄杨木雕花百喜龙凤床一架
上好杭锦一百匹
上好湘绣苏绣各五十件
翡翠凤凰成双
白玉八骏马
尺高梅花玉摆瓶一对
极品端砚六方
………………
麝香三十斤
冰片三十斤
鹿茸三十斤
鹿角胶三十斤
虎骨三十斤
关外高丽参三十斤
玄明粉三十斤
海金砂三十斤
………………
西门氏药典《长生录》一部
不成敬意
西门熠恭录敬上”
那竟是西门家嫁女的礼单,提前书了送来,想必这无数抬礼物亦不久便将送至陈府。礼品纵然贵重,也还罢了,难得的是西门世家的府主,西门樱妍的生父西门熠竟将世家内珍稀藏药亦一一分了一份过来,更连带家族内先祖流传下秘不示人的一部药书,虽不知药典真假,但却已足可见联姻之诚。
便是那以次代长的事情,一发搁过不提。难怪陈家家主陈明嘉在见到礼单时,喜出望外,一连声道:“襄儿快将那送礼单的西门家将好生款待,重重打赏了方是。”
侍立书房的青年微一躬身,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转身到了会客雅阁,贯手一推门,陈襄人便有些发怔:“……怎么是你。”
天青瓷盏子摆在小几上,案几后面迟夜黑衣,眉眼微微一扬,依稀还有当时的俏杀,而如今剩下的却更多是怅然,分明一张冰雪容颜,却做了男子打扮,笑颜也是如此悲伤。
“受人之托,顺便再来见你一面。”
“我……”陈襄闭了眼,涩然道,“大哥死讯已传,家中除我之外更无男丁,即由我代替大哥,入赘西门世家。”
“是你愿意?”半晌安静,谢酡颜低声问,语调迟疑。
“是。”他决绝回道,脑海中浮现起大哥灵堂设立的那一日。双子逝一,陈明嘉苍老憔悴的容颜人所共鉴,然而却仍然镇定如恒。灵堂上他拜祭方毕,已经被父亲握住手腕。惊觉回首,父亲容颜苍颓,向堂上西门家遣来拜祭的路武师指了一指。
大哥已死,无人结亲,婚约无继,西门家和陈氏的联盟就不过是水上萍花。思虑及此,他转头,问:“父亲?”
陈明嘉更无他话,只道一句“随我来”,自入了灵堂背后的密室。
半晌,是他先从那密室中踉跄步出,陈明嘉随后出来,将路武师延至旁厅,密密絮言良久。而他只茫然抬首,注视着无数素旗白幡,低声诵一回两边立柱上那挽联。
人间未遂青云志
天上先成白玉楼
无论他愿与不愿,如何抗争,至于以死相求,然而家族利益当头,密室中花甲老父的怆然一跪,结亲已经是既定的事实。那么,就彼此彻底地死一回心也罢。
“好。”谢酡颜呆呆望着墙壁上一处什么地方,半晌方回神了,转回头望他,口中轻声笑道,“好……”
陈襄静了一静,唇齿间不期然翻起一阵苍凉来。当日携手同游的爱侣,而今已经沦落到无话可说的境地。好一阵,他才逼出一句来:“六月初四的婚礼。”
谢酡颜点了下头,算是回应:“想来你大婚之喜,必不会要我这族中仇人出现在礼堂上,我亦不强求,你我之间的婚盟就此作废。从此你足迹所履之地,我自当退避三舍。”
声音如此安静无波澜,仿佛竟是在谈论着他人的事情。
纵然亦曾无数爱恋,然杀兄之仇,家族之约,究竟揪扯无尽,若谢酡颜出现在婚礼喜宴上,难免是风波再起。——何况情事若果至斯时,他难保自己不会当场跟了她去。
相见争如不见。罢了!
“救我性命,弑我长兄,种种情分,自此清断。今日之后,永不相见。”短短二十四个字,从他唇齿间道出,便似乎了却了一切。
“好。”谢酡颜竟不曾回避他目光,只一点头,便自应许。
还要什么要说?
陈襄惨然微笑,伸手向外微微一让。
这动作,分明竟似是逐客了。谢酡颜亦不曾再言语,径自背转了身。似乎便有清冷的足音,漫漫踏过了水磨青石的地面。倒是好空洞的声音呵。
走了,终究是走了呵!他真是想笑出声来,结束了!
温润的瓷盏在修长的手指间缓缓地转动,碧绿的茶水溅了几滴出来,洒落在手背上,居然便沁得冰凉,那一刻,曾真心盼望这液体便是穿肠裂心的鸩毒。慢慢一举杯,便如饮鸩般抬起腕,将半盏残茶灌入唇间。
可是,无论什么样的鸩毒,又怎能毒到一颗已死的心?
好苦……好咸的味道。直入喉间,似乎要割伤咽喉,让他从此失语,永远再说不出那些催人离别的绝情词句。
背后忽然有寂寞的风声响起。他回头。
谢酡颜依然站在他背后,眼眸湛黑,衣裳如夜,已经围上了往昔的面纱。陈襄一手还握着天青薄胎瓷的茶盏子,竟做不得声,只抬手将那封大红礼单掼了过去。谢酡颜没有接,刀刃般锋利的纸页竟硬生生在霜雪肌肤上带出了一条绛红血痕。
看着那道殷然,言语之间他忽然失去力气:“为什么你还不走。”
“因为爱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酡颜的口气没有往日的犀利,甚至接近淡泊。
“可是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来爱我!”
“是。我没有权利。”清凌凌的声音,却掩藏着刻骨的哀伤,“……可是,毕竟爱了。”
陈襄的手随着心口一震,咣啷啷一声,天青色瓷片已碎裂一地。谢酡颜猛然一抬手,墨色的面纱掀开,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今日之后,永不相见——那么就给我一个‘今日’!”
是杀害兄长的凶手,亦是他曾刻骨痴恋之唯一女子。陈襄一闭眼,手上使了很大的力气,决绝一勾腕,便将那人儿揽入怀中,低头就吻下去。
是最后一刻的拥吻,或许看在他人眼里,是温暖塌实的幸福,然而在唇齿间没有爱情的甘味,只有凄凉的笑色肆意绽放。在爱人相拥的臂弯里,抱住的是多少无法放手的残忍与悲哀。
原来他们根本是两条纠缠得无法解脱的红线,在彼此的心上打下解不开的死结。一直以为可以用彼此的体温来对抗这个世界的严寒,只是在与他眼神相接时,她才知道她终究无力逃开这些难以摆脱的痛楚。这一段惨痛爱情留给她的,是交织的梦与恨,还有他怀抱里最后的温存。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但她仍无悔于斯。
聚起最后一丝气力,谢酡颜狠狠推开陈襄,纵身离去。她一步步向前,不知道要走向何方。
在渐渐低落的夜色下,灯火阑珊,一切的寂静中,只有那个冷而哀伤的清脆声音一直在说,寂寞地,绝望地说着,重复着同样一句话语。
无悔,无悔,无悔……
仿佛那已经沉沦的生命,仍然可以听见这永远来不及的守候:
如果真有苍天悬顶,冥明共视,来生,且给我与他一个不这么残酷的结局,一个哪怕圆满一丝一毫的故事来重新演绎啊,让我们的扮相都可以略微成功,即使来生不能死生契阔彼此相依,只会生为路人,擦肩而过,亦不要像今生一般,将一台注定了海誓山盟的剧本演得这么失真,这么混乱,这么荒唐,这么苍凉,这么绝望。
如果我们还能有一个往世来生,那虚无飘渺的来生……
让我们不要生在世界两端,
让我们有一个美丽的遇见、一个圆满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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