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里的爆破筒

脑袋里的爆破筒

下班后，去外婆家接女儿。

已经快八点了，她还是磨磨蹭蹭，不肯跟我回去。我心里急得很，工作还没弄完，回去还要加班。只能一遍接一遍地催她，快点，快点。

可这孩子好像故意逗我，一会玩玩东，一会玩玩西，一会画幅画，一会唱个歌。我跟她下了好几次最后通牒，可她就是不肯顺从，一件外套穿了10分钟，还只穿了半拉袖子。

我瞅着她那二皮脸的样子，心里越来越气。最重要的时间观念，在她身上一点也看不到，拖拖拉拉，成何体统！

当看见她把鞋子故意穿反时，我终于崩溃，脑子一热，伸手猛推了她一把，大声说，“你别回家了！”说完，甩手出门。

她被我推开了三四步。先愣了一下，接着飞速穿好鞋子，一边跑着追我，一边咧着嘴哭。

我头也不回，径自走在前面。心想，正面管教里讲了，绝不纵容孩子，该管就得管。她起先还哭着叫我，后来也不出声了，踢踢拉拉跟在后面。

回到家，我还是不理她，打开电脑开始加班。她也不敢跟我说话，自己换衣服，收东西，洗漱。没一会儿，她推开书房的门，怯怯地说，“爸爸，我睡觉啦，明天见”。

猛地，我的心被扎了一下。我这是在做什么，是不是哪根筋不对头？刚才坚如磐石的意念，顷刻间消散。

我领着她来到卫生间，用毛巾拭去她没擦净的泪痕。我坐她在床边，摸摸她的头，她眼睛红红的。我问，刚才爸爸推你，你生气吗。她不说话，一闭眼，大颗的泪珠顺着两腮扑喇喇落下。

我不赞同打孩子。从小到大，我没打过女儿一下，刚才那猛力一推，已经突破极限。在推她那一瞬间，我有种深深的陌生感，仿佛认不得面前的女孩，也认不得自己，脑子空空的。我从她的眼睛里也看到了错愕，还有惊讶。

晚上，孩子睡了，我一个人，静静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我想弄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引爆了我脑袋里的爆破筒。

第一根导火索，是对当下的焦虑。

表面上，我的愤怒是因为孩子磨蹭，耽误时间。实际上，是因为我内心焦虑，我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回家还要加班。我需要时间，空间，我需要赶紧摆脱眼前的一切。平常没事的时候，我也会陪孩子玩一会再走。这一次完全不同，我脑子里塞满了事情，充满了烦躁，完全失去了耐心。任何有悖于我意愿的事情，都能将火点燃。

第二根导火索，是对未来的担忧。

女儿在其他方面都不错，唯独时间观念还不强，总是磨磨蹭蹭，慢慢吞吞。其实我知道，孩子毕竟心智还没成熟，控制力不强，应该给她时间去发展这种素质。但刚才那一刻，心情烦躁的我，看着她几次三番延误时间，马上自动脑补了今后拖延症、留级生、叫家长的画面，终于一个炸雷平地响起，“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最隐秘、也是最重要的第三根导火索，是不愉快的经历。

就在当天早晨，我送女儿到幼儿园迟到了两分钟。小朋友们已经开始早餐，老师跟我开玩笑说，下次早点起床。我哈哈一乐，也回应了几句玩笑。虽是一笑而过，但当时我挺惭愧，同时觉得很没面子。这种不快的感觉延续了一会儿，后来慢慢淡去，我没有去处理它。但实际上，它并没走远。当晚女儿不想回家，我马上又想到早晨迟到的场景，那种不快的感觉再次出现，击中了我，一瞬间爆发。

以上，就是我拆解出来的三条导火索。按照心理学的解释，它们恰好对应：焦虑，投射，潜意识。

这一切，孩子并不知道。当晚，她仍然做着和以前一样的事情，仍然向大人撒着娇，博取着关注。她只是没有注意，眼前这个大人，他心里爬动着一万只蚂蚁，脑袋里埋藏了爆破筒。三根导火索已经被点燃，正在嗤嗤的燃烧，前进。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感到懊悔，但并不会为此难以释怀。因为我深知人的成长是曲折的，教育同样也是，有时候，磕磕绊绊比坦途更能给人教益。于我来说，我看清了自己身上的危险。我不敢保证，它们不会再被点燃，但经由此事，我更加熟悉它们的位置，更能感受它们被点燃时的响动。这样，在下一次，在来得及的时候，就有可能将它剪断。

好在，比起真正的拆弹，我们拥有足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