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鞋店

街边的那家小鞋店，祖辈几代人苦心经营，几经腾挪后，如今铺子是越开越大，渐渐地在当地也小有名气。不料有一天，老东家不在了，只好让一个当鞋匠的远房侄子，匆忙间来当上了小掌柜。

小掌柜初来乍到，怯生生地看着那些到处忙乱的作坊，几个老伙计，按部就班地做着本地几种很土的鞋，比如娃娃儿穿着喜气的虎头鞋；赶脚的车夫很看好的千层底；装殓用的寿鞋和抬龙杠穿的草鞋，卖场也很兴旺，节日里还会供不应求，……几大柜子里还整整齐齐摆放着一些洋派鞋子。熟脸的主顾，对这些说新不新说古不古的稀奇古怪的鞋子，有些好奇，更多的在暗自发笑，大多时候无人问津。偶尔遇到大山区那些吆着骡马来赶集的、贪图便宜的老实巴交的泥脚汉子笨手媳妇，也会一次买走一大驼筐，拿回去向隔壁邻居们显摆，过后就象冬天的挂腊肉一样摆放在家里。眼瞅着吃饭的小伙计们无所事事，张着一张张喂不饱的嘴，到处乱麻麻的，小掌柜一时也束手无策，心中无底，一天天地也焦虑起来。茫然无措中不经意间走进了旁边帐房，里边静静的、暗暗的，从外面看不到，但里面的人却可以望见外面进进出出的人，甚至并没有进门而只是观望一下就一闪而去的路人，内心似乎暂时平静了下来。

帐房先生姓佟，年纪约略大小掌柜两三岁，很高大，也很有亲和力。他窥探到小掌柜内心的焦燥不安，乖巧地用动人的、时髦的话语宽慰着小掌柜。帐房佟先生很大气的脸，也让小掌柜很敬畏，因为佟先生有一种无形的包围力，让小掌柜几乎没有拒绝的勇气。况且佟先生的做派又很和蔼，常常引经据典，讲话滴水不漏，逻辑上也无懈可击，并且从不表现出半分高傲，因此，小掌柜又觉得有了主心骨，产生了无限依赖的底气。佟先生努力从小鞋匠的絮叨里，挖出每一点有用的信息：“鞋子太老旧了，”小鞋匠皱着眉头说，“并且，城里人根本就不正眼打量我们的货，甚至我们这条街的老老少少都很瞧不上我们的手艺！”

“是的，我们铺子里吃的最好、拿的最多的那几个可以进坟墓的的蠢货，只会吃祖宗饭，啃烂脚泥，从不为东家多动动脑子，几百年也琢磨不出一件新样式。”佟先生抱怨着翻出账本，顺手将前面一堆木制的鞋托赶下柜台，滚得满地跳舞。他顺着主人的思路、故作神秘地说，“东家，现在是民国了，可不能再按前清的老一套了，什么都得变一变”。小掌柜眼睛一亮。“据说上海都流行用机器压鞋底，缝鞋面，有专门的设计师把最新的款式画在纸上，机器照葫芦画瓢，鞋子象流水一样哗哗往外流。做工快、出货多、用工省。如果我们的铺子花一笔款子，购进机器，就可以裁去很多光会端碗的家伙。一瞅眼下那些只会抡锤子、推割刀、钻针眼、粘裱布、捻碎布条子的前朝遗老遗少，我就心烦。他们全都是铺子里吃闲饭的主、蚀钱的化石蛋。小账要算，大账更要算。机器进了门，不必再用师傅了，只招小工，玩熟了机子，我们就坐养了一只会下蛋的金鹅。那些老掉牙的现世宝，可以回家凉快去!”

佟先生的这番话，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小鞋匠从昏暗的门缝里仿佛看到了门外遍地的金元宝，前景光明，非常诱人，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财源广进？而佟先生就是刘伯温转世、诸葛孔明投胎，自己是刘先主还是朱重八？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佟先生肚子大，全是主意，脑袋灵，装满了点子，不能再让他当帐房先生了，兼个二掌柜吧，那打江山的拳头也一定大，放手一搏，让他施展才华，可以一拳打出个新天地。小掌柜心里亮堂起来，仿佛置身商海林立的大上海，全上海都知道他开了一个铺子。接下来的日子，佟先生做得有模有样，件件事、桩桩活，做得有板有眼，忙得有声有色，小鞋匠满意极了。绣花鞋、大头鞋、懒人鞋……小掌柜被仓库里满满的一木箱一木箱的新式鞋给征服了，眼里泛着光，机子创造着惊人的产量，很快就会换回满箱满箱的袁大头，满床、满地、满屋子、满铺子都是。小掌柜跟佟先生久了，练出了伶牙俐齿，反驳别人也一句紧逼一句，让人招架不住：“你们一个月做出几双鞋，人家上海的机子一天做出几双鞋？你们不用做鞋子，你们负责给鞋子贴标签好了！” 说话底气越来越足，腰杆也硬了许多。佟二掌柜更绝，用手敲着柜台，发了狠：“拥护机器生产的，加薪，发烫金本本；反对的，不得站柜台，改做煮饭、洒扫、掏厕所，没有假期，也不得领票逛戏园子、喝茶。一句话，不得出头露面，有碍铺子观瞻！”

只是那些乡巴佬可恨，又拿他们没办法，就像夏虫不可以言冰，他们把揉皱的票子捂得紧紧的，对上海最新潮的鞋子，就怕染上瘟疫一样，谁也不肯买一双试试脚！无奈城里的机子更先进，鞋子的做工更好，这些鞋子被城里人怀疑是叫花子偷了庙里的贡品！因为原料不断购进来，机子停不下来，停下来机子的本钱都收不回来，原料也会堆积如山。虽然积存的原料在一天天消耗着，做出的鞋子却没卖出去几双，库房里的鞋堆得越来越多。

小掌柜急得掉了魂儿，仿佛苍老了许多。嘴上禁不住诅咒长着脚的一切坏蛋：主顾们还生活在一个世纪前呢，看不懂他在干什么，而且还在和他做着遗忘了的前世欠下的交易。几个老鞋匠，手工做惯了古旧鞋子，操不了机器，用起来也不顺手，牢骚和不满也多，说什么“忘本，卖祖宗”，又说“乡下人不穿我们做的鞋，怎么走路？穿佟先生的洋鞋子，中看不中用，把脚包得像娘们儿的脸，一天走不出三里路，下田会跌，上山会滚。” 他们坚持着叫买那些垃圾一样的老土货，可是老土货已存货不多。佟先生呢，他倒不在乎，有一搭没一搭的，没有谁再去理会。因为小掌柜已经骑虎难下，只能在自己身上押宝，自己还算是小掌柜的一根救命稻草呢！那几个老得掉渣儿的伙计早就丢弃了原始的工具箱，他们早就臣服了，不敢多言一句，生怕小掌柜把他们扫地出门。老人们已被小掌柜压得只有一口快要谢世的喘息，年轻力壮的小伙计被佟先生支使得团团转，不时再将帐房里多年积存的碎银子赏些给他们，大伙儿欢天喜地围着他转。大街小巷的人们都悄悄传说着，佟先生的人气非常旺，他出门的时候，天上总是出现五彩云，看来铺子快要换东家了。

小鞋匠急得焦头烂额，可是大家都没有心思听他辩解几句，他总算明白了一些原由，可是，他始终犟着不承认，佟先生怎么会给他下绊子呢？机器的使用乃大势所趋，难道错了吗？小掌柜又从乡下置下的几亩田产里运来了几担新米，加上米瓮里残存的一些陈米，还可以将就着度日。街坊邻居对他几天几夜干活不吭声佩服得五体投地，又为他的五心不定的忧郁摸不着头脑，更为他的铺子即将落入别人而焦心不已。人们嘲笑他，却又同情他。他捉摸不定的性格，让他的铺子丧失了很大声誉。

想起过去的一幕幕，一筹莫展的掌柜无可奈何地琢磨起自己的将来，他自言自语说：“混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东家又不是我，好歹乡下还有几亩薄田可养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