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随笔12：一杯清茶

荒山随笔12：一杯清茶

      茶有很多种，爱茶的人也有很多种，喧嚣者为名鼓噪者为利，静静独享者是为茶痴。前日看到一篇文章，作者明知道正宗西湖龙井之可遇而不可求，还是乐道于此且奉献千字长文，详载寻茶之乐，意兴盎然乎不能自已，孰不知爱茶之意不在茶，在乎寻茶之际也。

      在我看来，龙井固然是好茶，但是细品之后，还是觉得美中不足，感觉颜色苍茫，形态焦扁，盛名之下，其实难负。此外，黄山毛峰也算好茶，但是茶尖叶锐，雾气过重；苏州碧螺春更是好茶，可惜外形卷曲，香气太浓；武夷大红袍不是好茶？却乎形体硕大，名俗字艳；安溪铁观音声名远扬，却乎失之味浊，清气过冲；云南普洱厚重沧桑，惜哉味艰气涩，老气横秋！

      说来说去，文人商贾口中的名茶佳饮对于我都算不上太大诱惑，不是我囊中羞涩无力兑购，更不是我故作清高立异标新，因为在我的心中，一味好茶已整整盘踞了几十年，几乎从我刚刚出生时就开始对我进行诱惑，如今已经深深地融进了我的血脉和思想，这就是我故乡的绿茶。

      故乡地处偏僻的丘陵地区，多是崎岖难行的山路和百米左右的小丘，雨水倒也充沛，土地尚称肥沃，距离不远的黄山毛峰和六安瓜片也算排得上号的名茶吧，但故乡的绿茶未沾得这两大名茶一丝一毫之福萌，它甚至连个名号也没有，就那样的独处深山、默默无闻，尤如纯朴的山野村姑，养在深山人不识，只有本村小伙对其如痴如醉。

      故乡的春天每每来得迟，映象中我们的绿茶在清明前很少有采摘，早一天和晚一天的茶叶在集市上的价差还是很大的，记得当时最贵的时候也不过百十元一斤吧，虽然不多，但是卖茶所得已经成为当时贫瘠的每家每户一年中最重要的收入。

      一直到今天，父母炒茶都是纯手工作业（零散的生产和纯手工作业也许正是故乡绿茶上不了名气与规模的原因，不过倒是难得地保护了那几十年如一日传承过来的故乡味道）。一般情况下大家都是白天上山采叶晚上回家炒，因为茶树分布零散，东一棵西一棵，采摘效率并不高，产量自然也不大，其中辛苦自不足为外人道，虽然如此，山间野地的各种风景却成了我对故乡茶园的美好回忆。记得当时每个周末和放学后的时间妹妹和我都要上山采茶，茶叶没有采到多少，玩却是玩得十分尽兴，倒是没有感觉到多少生活的艰辛。

      炒茶是一门手艺，在当时的村子里，爸爸的炒茶手艺算得上很好的，这也许正是我至今迷恋故乡绿茶的重要原因吧。爸爸的炒茶步骤主要是三步曲，先揉后炒再烘，看上去很简单，实际上操作起来既是个技术活也是个体力活。春末夏初的天气还不太热，但爸爸常常只穿一条大裤衩满身大汗地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炒着茶，一股浓郁的茶香很快便在黑夜里随风飘散，和田野里淡淡的泥土的气息一起构成了这个季节特有的味道。野外的水田里，青蛙和蚯蚓的鸣叫声震耳欲聋，似乎是在为爸爸烘托气氛，以至于如今每听到青蛙之类的鸣叫声我就好象嗅到了从故乡老房子里飘来的淡淡茶香。

      春茶是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大多都要卖掉，爸爸炒茶时也有手感好坏之分，每每遇到得意之作时，他会先泡上一杯，再抓一小把留在他那小小的茶叶筒里，整个春天下来，大概半尺高的茶叶筒也只装个大半筒，这点得意作品一般在家里最好的长辈或朋友来时才舍得拿出来品味。

      一般情况下都是春茶最好，但是我也喜欢夏茶，也许是因为以前家里春茶多数都卖了而夏茶多为自用遗留的影响吧，我感觉春茶虽然味香，但如小家碧玉难以细品，夏茶固然味苦，却似大家闺秀富有内涵，夏茶里的那种苦味似乎更能让我品尝到人生百味回味无穷。

      如今父母已经不再需要用炒茶来养家糊口，远游在外的我更是鲜有机会回家采摘茶叶了，故乡的绿茶对于我更多的成为一种美好的记忆，每次父母来小城看我时，茶叶已成为他们必带的也是我最喜欢的故乡特产。前几天老爸来城里时告诉我，随着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多的搬到县城去住，老家的茶园已大多荒芜，这次带的茶都是随意采摘的好叶子，应该肯定是最好的茶了。说得我不胜唏嘘，甚至产生了强烈的想回乡一游的冲动，因为每年只回家一两次的我对于故乡的茶园已逐渐遗忘，此刻想起来竟感觉如此真实而亲切。

      拈起一撮爸爸带来的绿茶，尤如一捧青金在手，精致小巧得好象艺术品，那青绿的茶叶丝丝入扣地纠缠在一起，竟然就象我对故乡的思念一样缠绵悱恻，又如那书画里拙朴的小篆那样古香古色。细看一柄茶叶，尤如一条缩小版的青龙，那精致的叶梗神似一个抽象化的龙头，那纤细修长的叶芽，则象精巧灵动的龙身和龙尾在随风起舞。放在手上，这条青龙好象随时都会复活过来。看着看着，一股亲切绵柔的茶香不由自主地散发开来，我感觉老爸的炒茶手艺又有进步。

      泡起一杯绿茶，那青细的茶叶在水中好象复活了似的慢慢舒展，不一会连紧闭的叶芽也精神抖擞，整个茶杯都显得钟灵秀气起来。轻轻地喝上一口，那淡淡醇厚的清香有着一种世外桃园式的逍遥快意，其中蕴含的一股若隐若现的苦涩芬芳，尤如远古遗音，绵绵不绝历久弥香，这一刻感觉到自己与自然与历史都是从来没有过的接近，恍惚间俨然回到了那山青水秀茶香阵阵的故乡。

      刹那时，我明白过来，应该每个人都会有自己记忆深处思考与回味的精神茶园，否则用钱买来的茶叶一旦缺少精神支撑，那点没有内涵的香气很快就会显得空泛无力后劲全无———一杯清茶对于我的意义，也许正在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