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假史 — 时隐往 第十二章 量虚度幻 【科幻】

十二 量虚度幻

无边无际黑色，是夏夜么，因为没有冬日的雪花。寂静，没有任何声响，从来没有过，以前没有，将来也没有，没有过去与将来的分别，吝啬得连时间也没有，自然是没有光，更别说由光而生的暗。

有光，才有暗，那是观察到光粒子时产生的现象，必要的条件是时间。

最广阔的空间，狭窄却笼罩一切，动弹不得，却又没有丝毫束缚。

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也发现你的世界。

以至于它出现，他，她，它，一个细小火花，带着轨迹划过看起来是苍茫的虚无，黑色的夜空被割破一道洁白的裂痕，开始扩展，开始收缩。

火花很小，小得再也不能小下去，以至于另一个世界里最精良的观测设备看到的，不过是无限放大的虚影。

火花的速度很快，再也没有东西能追上，它在陨落，直至在一片漆黑的虚空中碰到个稍微平点的地方，或者那是一个湖面。

它在黑色的湖面上轻轻点下，弹起来，继续向前飞去，第一道波纹从此扩散，推向无限边缘。抛物线的飞行没持续多久，火花再次点下水面，重新飞起，又点下去，渐渐伸出双脚，变成一个小小火人在水面奔跑，带出一连串波纹。它唱着跳着，湖面上荡漾起来，溅起的水花变成星星之火，变成它的同伴，一起奔跑，泛起更多涟漪，漆黑一片的湖面绽放出灿烂辉煌的烟火，如同庆祝难得的节日，带起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激波充斥着无边际的世间，那又是记忆中的一部分。

它们欢乐摇摆，纵然混沌来临，总算免于孤寂。

它们的强大无以复加，因为世间再没有其他。

以至于无数的火花欣喜若狂，烈焰般的手脚绕在一起，世间奏起似曾相似的欢快舞曲。舞步跳跃起伏，如同绷紧的琴弦，拉得极长，连接星辰，又似充满欢乐的儿童跳绳，在星间摇晃，变成耀眼的圆球，那是因为晃动快得无以复加，于是快慢不再有区别，每一个瞬间都成为定格，既像永恒的实体，又或许瞬间的留白。

片刻的再次寂静，指挥小棒的拍打声轻轻响起。

双簧管的中音悠扬地升起，紧紧跟随着的还有短号和长号，把声音拉得更加漫长，与此同时定音鼓和小军鼓分别敲击起来，将这片声乐拉入磅礴浩瀚。

它们齐声唱起咏叹调，那是它们独特而单一的声音，女中音浑厚久远，振荡深空。

跨过星河

翻越云山

彼此命运的交织

在记忆中的回廊

它们推动布幕，歌剧背景中银河迁移，宸星变幻，荡气回肠。

渺小如心，微。

本自虚无，零。

一星小小的火花，发出照耀一切的光芒。

一枚圆圆的弹珠，拥有整个宇宙的威力。

舞曲在遥远深处填补快乐与希望，团团舞步如同引力的摇臂，黑暗中划出一片星白，伴随着竖琴的搓拨，钢琴的协奏，述说跌宕起伏的剧情。

当沉默无言的述说划过胸口，

你是否仍在倾听。

所有乐器合奏起来，振荡皆在弹指间，浪涛带着祈盼在宇宙间彷徨，所等待的回音遥遥无期。

它们并不失落，笑声依然无边，因为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感官，仿佛一开始就埋在心里。

光芒四射的舞剧终究缺少观众，它们不再微观，快乐与任性宛如夏夜烟火般绚丽，在瞳目上展现。

出乎意料之外，一道彩虹从充当背景的布幕上伸延，就像被灯圈笼罩而至，而且比光更快，以至于一晃神就会失去踪迹。这并不包括在剧本中，乐声低落，几近停息，大家都在仰望，注视那并不属于它们的故事。

它们毫无犹豫地接住这道光，捧在手心，细细翻阅，仿佛捧住整个世界。

完场前的谢幕漏了表演，剧场的黑幕突然落下，遮住原本姹紫万千的景象，一切恢复森森的黑色，歌声顷刻沉寂，连湖面也似嵌入黑暗镜中。

这是梦？

我在哪？

如果人死后还有灵魂的话，会有感觉吗？

如果有的话，是怎样的呢？

堕入无尽黑暗的深渊中，陪伴的只有亿万年孤寂，当到达地狱底部时，得到的只是虚无。

时宇拼命睁开双眼，还是一片黑，连瞎子也没感受过的暗，璀璨的芳华瞬间远去，片刻之前的繁盛销声匿迹，只剩下一片寂静无光，黑暗穹顶，表演者们悄悄躲入其中，静静盯着他。

为什么脑袋一直在向后仰，他感觉自己在旋转着坠落的华尔兹，强烈的眩晕感悠然而至，一股从胃部极速上升到食道的压力，然后混合着唾液，胃液和胆汁的液体就这样完成了从体内到体外的路程，然而他胃里并没有食物。

他干呕了好一阵子，带着酸味的奇异液体如同雨花般撞击到脸上，虽然看不见，但是气味非常难闻。

灵魂嗅不出味道，死者也不会呕吐。

时宇强压下恶心，自己并没下坠，否则吐出来的东西不会淋回到脸上，可是为什么感觉如同坠落一般。

失重？他脑袋里闪出这个念头。

一点星光都没有，他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但是触觉却仍然正常。

难道他活下来了，只是失明？那医务人员在哪，为什么失重感如此强烈？

经过好一阵，呕吐慢慢停下，他逐渐适应这种在水中漂浮的感觉，在黑暗中摆动手脚，大喊大叫，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什么都没摸到，喊叫甚至连回音都没有，就这样消失在黑暗中。

他害怕起来，除了在那种仍在轻轻旋转的感觉，一丝存在感都没有，恐惧悄然浮上心头，犹如婴孩失去母亲的怀抱。

唏嗦声响起，由远而近的刮挠，轻轻的，却越来越密。这并不像是经由声波震动耳膜所听到的，而像是直接从脑壳里直接蹦出来，而且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令他头皮发麻，毛管直树，一度怀疑自己的理智，但声音非常现实，完全不像由思考产生。

某种东西在收缩，在逼近，他渐渐感觉眼前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虚空，如果以他双脚所处的位置作为参照物，那会是一个巨大的穹顶，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他头顶，漆成黑色，高高在上，又伸手可及。

这是天幕么？为什么无法看见星光？

本可摘星揽月，何以一无所有！

脑子里冒出这奇怪的念头，仿佛一个怪异而幼稚的声音在说话，时宇还没来得及思考，黑色穹顶有了变化，出现无数黑色的凸起，如波浪般的蠕动起来。他一身鸡皮疙瘩，寒气从后背的脊椎直冲脑门，预感不妙。

蠕动停止，天空睁开眼睛，当身处黑暗中，渴求至深的就是双眼，这里没有光，他却同时看到了。

但那不是双眼，也不是巨人的独眼，而是数十万只眼睛同时睁开，没有眼皮，也几乎没有眼白部份，有的只是黑色的瞳仁挨着瞳仁，每一只瞳孔里都散发着直刺眼帘的目光，仿佛紧盯着他的每一寸皮肤。

当眼球笼罩天空，密集恐惧症者可以当场晕过去，可时宇没有，在那数十万只眼珠的注视下，毛骨悚然的爪子在抓挠他内心。

他没有再次呕吐，虽然觉得反胃，但更多的是冷颤，那是什么？

笑声又起，一个，或是一群孩子的笑声。

谁，到底是谁，谁在笑？

阳光刺入眼帘，他赶紧用手挡了一下，母亲把窗帘拉开，仿佛在叫他起床。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中学时经常这样。

“妈！”他摆开手，黑色的天际和眼睛都消失了。

母亲并不在，只有徐徐清风吹拂着窗帘，外面传来知了的叫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日午后。

透过窗外，能看到附近公园的后山，泥土，树荫，阳光从蓝色的天空斜照着大地，父亲当年留下记号的大树还在。往年夏天这个时候满山都是蝉声，仿佛从世界伊始就在那里，永远不会停止。

他走在树林里，树干上的蔓藤全都卷曲成漩涡，每个漩涡上都爬着一只蝉，黑色的复眼犹如哈哈镜般倒映着时宇变形的面孔，从来没有眨过一次眼。无数只蝉，无数双复眼都仿佛盯着时宇，于是有了无数个他，演奏会在奇异的树林里举行，昆虫腹鼓膜振动带来的声音并不动听，蝉声吵得时宇无法保持冷静。

蝉振动起翅膀，轻盈地飞起来，地球上的蝉很笨拙，这些却不一样，嗖的一下就不知踪迹。黑色的蝉柱一闪而过，很快他就被另一番景象吸引住。

先是骨络以及其中细细的神经线，大脑也同时开始形成，连接在脊椎上，脑膜上密集张开的神经网给时宇的第一感觉却像用来清洁浴室墙壁的水瓜干，然后如同冰豆腐般的脑白质把它包裹起来，骨质不停的增长膨胀，直到颅骨外壳把这个大核桃仁包裹起来。在骨外膜完成前，整副骨架都是浅红色，因为骨髓早已充实骨小梁与骨间板中间的缝隙。然后他看到动脉与静脉再加上筋腱，像植物根须般遍布这具骷髅的全身，在还没有血液流淌的时候，血管如同橡皮一样浅黄。

虽然他对人体结构也有基本的认知，但这样活生生在眼前展示出来，让他很不安，他想把目光移开，却发现做不到，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自己，非常感兴趣的观看这一切。

现在这具带着血管和神经结构的骨架接近完成，几个器官如同小小的瓜果在鸟笼般的肋骨内涨大起来，陈白宇只分得出那跳动的心，两扇叶子般的肺，三角形的肝，最后当他在仔细分辨那条绳子一样的东西在肚子里会不会长成肠子的时候，胸腔和腹腔就已经被编织出的肌肉组织覆盖。他脑中瞬间闪过中学生物室里那被剥皮的人体模型，现在显得多么不真实，可是与教学模型比拼的时间很短暂，还没有皮肤的人体现在开始有了血液的循环，鲜红色的动脉，紫红色的静脉。条条肌肉交错的脸颊上出现深邃的眼眶，紧接着两粒眼球如同小气球一样涨起来，缺少眼皮令它们圆睁，与时宇对视起来。

面前的红色人体并不高大，轮廓开始精致起来，黄白相间的脂肪和皮层开始覆盖在红色的肌肉上，令一切不再丑陋。他突然在意起来，会是什么性别？于是他使劲把眼睛往下移，纵使面部的轮廓清晰起来，头皮上也长出深褐色的毛发，他一直更努力地把目光投向对方全身，但是却办不到，眼肌没有听从大脑发出的信号，仍然保持着四目相对，眼角的余光却连各个部位的轮廓都无法确定。

深褐色的瞳孔逐渐现出神彩，那是一张定义美感的脸，每一个弧度都是不可思议的存在，齐耳的短发轻轻翘起，褐色发丝衬托着小巧的鹅蛋脸，充满恰到好处的圆润，嘴角完美的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骄傲，在大而亮的双眼里能看到宁静与狡狤，热烈与聪慧，褐色瞳孔的漪涟中倒映着他惊讶的脸，就连那稍翘的鼻尖也让人觉得可爱。

可这张面孔又充满中性的气息，既像五官精致的俊美少年，又像神采飘逸的倔强少女，并没有给予他答案。

于是他只好下意识地把美好的事物划分到异性的那一边，那恰恰是记忆中所有喜爱女性的集合体，像凌蓝，像母亲，像妹妹，细细分辨，又像高中时暗恋许久的女生，曾经粉过的女星。霎那间，他感觉与她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他的脑海遥泛着她的开心与欢乐，他的心间充斥着她的悲伤与失落，他拥有与她或者他一起的全部记忆，可下一刻却什么也记不起来，点点滴滴全都泡沫般化去，似曾相识却又分隔千里。

他期待着，那细小的双唇微微张开，露出精致的牙齿，像两排洁白无瑕的玉。

它在笑，非常灿烂，

那不是人类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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