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 | 天涯又逢君

作者: 梧桐树边羽 | 来源:发表于2018-07-14 01:35 被阅读121次
    古琴

    正夏。山里温度比外面低了几度,树叶绿得油光发亮,在翻折山峰而下的阳光里轻轻摇摆,看上去好像有风。仲虎把琴抱上车,摇下窗子,借着那一点点微风,出了一口长气。

    “你再等等我。”丫头把琴凳放进后箱,指了指身上的演出服装,然后转身进山庄去了。

    车子停在水塘边,茂盛的野生猕猴桃枝叶匆匆忙忙地覆盖了水边小亭廊的拱顶,让穿堂而过的气流格外清凉,一阵阵细碎地扑在仲虎的脸上,带走一些热气,也带着他的灵魂抽离了他的躯壳。飘摇的思绪,在这天地之间的山下水边,散漫舞动起来。

    庭兰醒了过来。

    “老师,”车边的少年身形高挑,脸型精致,一头黑发扎了根布带,披在脑后。“老师,我去讨碗水喝,您拉住缰绳。”

    庭兰接过郑宥递过来的缰绳,稍微勒紧了些,让那匹老马立定。“去吧,客气些。”

    郑宥弯了下腰,转身往山路交叉处一个茶水档行了过去。那茶水档简陋极了,就是几块大石头随意的摆着,却也坐满了贩夫走卒,他们在这歇脚,喝光老板娘端上来的大碗茶水,扔下一两个铜板,挑上自己的东西,匆匆忙忙地又离开。

    郑宥身形笔直,不急不缓,背着布套裹住的“梦听”,像是那些负剑闯荡的江湖儿女。

    也许他该学剑。庭兰揉了揉还有些黏连的眼皮,却被自己手指关节和指尖的老茧搓得脸有些疼。他瞬间清醒了过来,放眼望过去,原来郑宥将马车停在两条山路交叉背阳处,不但凉爽,还不招眼。这孩子挺细心。心下正在感慨,却听得那边吵闹起来,连忙跳下车,找棵粗点的树把缰绳系牢了,三两步赶了过去。

    “不给就是不给,”卖茶水的大婶有着奇怪的固执,“咱这里的茶水就给这两山头,几个寨子的老乡用的,外来的就不给怎么了?”

    “有钱不赚么?”庭兰挥手示意郑宥退开,老脸上绽出一朵花儿来。

    “咱这本来就不赚钱,父老乡亲讨生活辛苦,大家自己帮自己而已。”大婶手中不停,眼中却斜了庭兰和郑宥几下,“一看就是拈轻怕重的少爷,这不是你的地头上,谁该你的?”

    庭兰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心下明白了几分。虽然以素雅淡泊为生平所爱,衣服质地上确是和这些乡亲们有些不同。不过衣服罢了,如今我也不过亡命之徒罢了,庭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婶啊,”一个盘坐在石头上的挑夫抹了抹嘴,“我看这小帮子细皮嫩肉,还背了个好大物件,莫不是琴师。”

    “正是。”庭兰示意郑宥取下“梦听”,“各位见笑了。”

    “好好好,”众人来了兴趣,“你弹个来听,让婶满意了,茶水不收你钱都得。”

    “尽瞎扯!”那大婶不理这帮人,“喝完了赶紧走!”又转了头,招呼刚刚挑了两大桶茶水过来的中年汉子,“高夫子,你倒是手脚麻利些!”

    “婶,让他弹来听听。”高夫子卸下肩膀上的担子,撩起短打衣襟,抹去一脸的汗水,“茶钱算我的。”

    大婶见那汉子发了话,便不再言语,只是袖了手,直直地盯着郑宥。

    郑宥看了一眼庭兰,见他微微点头,便也不介怀,取下背上物件,褪出布套,三尺六寸五的“梦听”便显出真相来。琴面为桐,弧形覆面;琴底为梓,四方托底。琴头仲尼,青釉闪烁;琴尾直落,冰纹龟裂。月白十三徽,如北斗列于银河;文武七色弦,似鹊桥陈于太空。茶水档靠着大树,树叶纷纷摇摇,阳光裂成碎片,打在青绿色的琴上,熠熠生光。

    “七弦琴啊……”众人一齐叹了口气,“如今谁还听这个?”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唐  刘长卿

    “这个好!”高夫子却捋了捋胡须,盘腿坐到一块石头上,右手一抬,示意继续。

    这个高夫子眼熟得很。庭兰心中默默回想,却一时想不起来。没奈何,也找了块石头坐下。郑宥席地而坐,把琴横在膝盖上,在琴弦上撩拨几下,正了音准,一首《碣石调·幽兰》如行云流水,缓缓流淌出来。

    这徒儿功力见长。琴声清丽委婉,声微而志远,调平而情深。淡泊如斯,闭了眼怎么都不信出自这翩翩少年之手。庭兰静下心来,一身魂魄如空谷幽兰,寂静生长,便天儿也不热了,口也不渴了。却听到高夫子宣讲起来。

    “此七弦琴,又号‘文武七弦琴’,”高夫子的声音抑扬顿挫,合着《幽兰》的走势,慢条斯理地跟那些汉子们说话,声音平淡却充满磁性,在琴声衬托下,让人着了迷。“你们可知道为何?”

    众人很想问为什么,却又怕惊扰了琴声和高夫子,只是放下茶碗,一脸的求知。那大婶儿也靠着大树,静静听讲。

    “此琴原本五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高夫子摇起头来,“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合称文武七弦琴。”

    古琴少年

    原来是他!庭兰心中一动,十几年前在长安酒桌上,自己只会弹琴而不知琴,还因为这个被他耻笑,二人终因同好而成莫逆,没想到这么多年却在此地相逢!庭兰睁大眼睛,细细辨认,这高夫子,不是他是谁?

    “一弦属土为宫,土星分旺四季……”

    “达夫!”庭兰起身碎步过去,打断高适,“我是庭兰啊,董庭兰啊!”

    高适被他打断,一时懵懂之中。待到庭兰拉着他的手,细细分辨,面上表情忽然千变万化,有欣喜,有失落,有激动,有羞愧。“庭兰……这么些年,还真是认不出了。你不在都城,来此何干?”

    郑宥收了琴,端了两碗茶水过来。众人见没得琴听,这人貌似高夫子旧相识,没有热闹可看,便一声吆喝,各自奔忙去了。

    “你为何在此地?”庭兰问。

    “我?”高适没了乍见时的不好意思,“四海为家罢了。前些日子刚与李翰林,杜子美同游梁宋,辞别了回来,在这农闲的时候给乡亲们打打帮手,混日子罢了。”

    “哦?李翰林到了此地?”庭兰有些惊喜,又叹了一口气,“当年饮中八仙,如今都四散零落了。”

    “此话怎讲?”高适喝了口茶,“庭兰又何故到了此地?”

    “李适之记得吧?饮中八仙中的高人。”

    “他不是升了左相么?”高适说,“可谓权倾朝野,可惜我不熟。”

    庭兰苦笑一声:“他与一众清流名臣被李林甫构陷,已于几月前在宜春服毒自尽了。”

    “为何自尽?”

    “为何?杀尽天下忠臣的罗希奭被李林甫派到宜春,不自尽,等着被虐杀么?”

    “这……”高适有些不解,“与庭兰何干啊?”

    “吾主房绾,受了牵连,贬到琅琊去了……我等,不也是鸟兽散?”庭兰说到伤心,接过郑宥递过来的“梦听”,左手一压,右手一拂,琴声如裂帛爆发而出。“今日从此过,是去投亲。唉,我从小四海飘零,如今不过打回原形,倒也无所谓,只可惜房大人德高才俊,却被人诬陷远逐,真是大乱之象啊。”

    “人生起起落落,再正常不过了。”高适笑了笑,“房大人吉人天相,何必担心?先前与李翰林同醉,聊起朝野乱事,他可是骂得有蛮狠啊。庭兰你也不必担心,哪一日房大人乘风再起,你不又见天日?”

    “达夫说得是。宦海沉浮,总有几起落。”庭兰也笑了,“算了,不聊这些扫兴事情!他乡遇故知,总得喝几杯!郑宥,去车上取酒来。”郑宥起身忙不迭去了。

    “你这……”高适有些不好意思,“你从我这过,按理该当我请你喝酒……”

    “你这里有酒?”庭兰笑了,“你出来帮闲,带了酒钱?带了你就买了我的酒请我,反正我也穷。”

    “没带。”高适老老实实的说,“我写几句诗,看看能不能当酒钱?”

    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

    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唐 高适  别董大 二

    “不错不错,达夫。”庭兰伸出大拇指,“十数年不见,你没白跟李翰林和杜子美混,进步神速啊。”

    仲虎睁了睁眼,细细的汗珠从额头顺着眉眼滴落下来,越来越热,丫头却还没有出来。他索性关了窗子,发动车子,打开空调,不多时,冷风充满了车内,汗水也很快收了。广播也打开了,播音员在软绵绵的音乐里预告了台风玛利亚的到来,难怪这么闷热。仲虎把收音机声音关小,又睡了过去。

    阳光忽然隐了去,空中布满了灰色的云层,透着金乌在云层后面像一个浅浅的蛋黄。温度降了下来。一排大雁排成“人”字形状,无声地向南飞行。油绿饱满的树叶忽然匆匆变黄,劲风横扫,那些叶子承受不住,便飒飒飘落。远处隐隐传来雷声。

    “乍热忽寒,天有异象。”高适看了看天,接过郑宥递过来盛满酒水的茶碗,举起来和庭兰对饮,“风云际会,朝野皆乱。这是败相,却暗藏机锋。庭兰,我虽布衣四十年,却从不堕青云之志。你一时起落,又何必在乎!”

    “达夫说得对。”庭兰与郑宥一同干完杯中酒,把“梦听”扶正到膝盖上,“今日得遇旧知,又蒙君指点,无以感怀,且听我‘胡笳十八拍’!”

    董庭兰的指尖起了老茧,撩,抚,按,压,挑,拨,勾,连,运指如飞,所出胡乐与先前郑宥的“幽兰”大有不同,琴声合着越来越大的风声,在空中激荡回响,刹那间,天地山水,隐于无形,唯琴声纵横驰骋,杀伐千里。庭兰弹到动情处,猛一挥手,郑宥的声音便干净地穿插了进来: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汉 蔡文姬 胡笳十八拍 第九拍

    “天苍苍兮上无缘……”高适仰面望天,彤云密布处,漫天的白色羽毛摇摆着坠落下来,终于飘到额头上,化作水滴,顺着眉眼滴落。庭兰看过去,倒是流泪一般。

    “老师,下雪了。”郑宥收了琴,“我们得赶路了。”

    庭兰袖了手,弯腰一拜:“达夫,你我他日再见。以达夫之智,以房大人之慧,你我山水必有相逢。”

    高适两手一拱,弯腰回拜:“庭兰,一路顺风。不过这么些年下来,智慧之事,说来深远,不若杀敌于阵前,使天下海晏河清。”

    “弃笔从戎,亦真豪杰。”庭兰再拜。

    “你且慢行,”高适唤住他二人,“再听我一首诗。让我和你,和以前的我告个别。”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唐 高适  别董大 一

    别董大

    仲虎看了看窗外。丫头换了便装,一边撕着手上弹琴的义甲胶布,一边笑吟吟地行了过来。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仲虎想,终有一天,你也要离开我独自一人前行。丫头开了车门,在空调里的眼镜突然接触到热气,起了一层蒙蒙白雾。仲虎摘了眼镜,撩起T恤一角,轻轻地擦干水珠,像是擦着自己的眼睛。

    莫愁前路无知己,你得先找男朋友。


    配乐《梁甫吟》

    附注:董庭兰,因家中排行老大,故称“董大”。盛唐开元、天宝时期的著名琴师,陇西人,整理编著《大胡笳》,《小胡笳》。为房绾门客,领兵拒安禄山,损兵折将。

    别董大后两年,高适被朝廷起用,后加入哥舒翰部队,安史之乱中步步高升,成为历史上唯一以军功封侯的诗人。在永王之乱中与投效永王的李白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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