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你看！那花真好看！”
十二年前的季思远还叫做江筱棠，年仅十四的江家少年初露风采，品貌俱佳。他蹲下身，不顾雨后的草地会沾湿上好的锦云红边长袍，伸出手去摘开得旺盛的鸢尾花。五月的乡野阡陌，正是春意最后的怒放，喷薄了一地在微风中摇晃的蓝紫色鸢尾。
“小棠！慢点！”长他六岁的江筱远一身深红色织锦长裙，跟在跑得飞快的少年身后。江筱远三千青丝只用一支梅簪挽起，不施粉黛，犹如这春色令人赏心悦目。她宠溺地看着江筱棠采了一捧鸢尾花，直握到手中实在握不下。比她矮半个头的少年举起鸢尾，笑吟吟地要送给她。
“真好看。”江筱远接过，有些夸张地低下头深深闻了一下，对着江筱棠微笑：“嗯，很好闻。”有风起，吹起江筱远的发丝，她微微眯了下眼，柔软的纤长睫毛上跳跃着阳光。
“阿姐才是最好看的！”江筱棠脸上红扑扑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江筱远的神情，眼里似乎闪着星辰。
“……”
“阿姐？阿姐！你说什么？”
江筱棠忽然看不清江筱远的脸了，连那声音都模糊不清。他连忙伸出手想要抱住正在一点点消失的江筱远，却扑了个空。江筱远的身影一点点消失，手中的花撒了一地。江筱棠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他不知为何涌出了恐慌的泪水，难以形容的恐惧感紧紧包围了他，他颤抖着，在黑暗里一遍遍地哭喊。
“阿姐！你快出来呀！你是不是不喜欢小棠的花啊？阿姐！你先出来好不好？阿姐……”
“小棠！不要伤害他——”
江筱棠的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眼眶欲裂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垂落红色纱幕的房间里，纱幕无风自动，正好让站在门口的江筱棠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阿姐，他最好看的阿姐，一丝不挂，被一个男人揪住头发狠狠地从床尾拖到床头，身上是饱受凌辱后一道道青紫色的伤痕，触目惊心。
江筱远一边流着泪苦苦哀求在她身上泄欲的男人，不要伤害她惟一的弟弟，一边不敢反抗地咬牙承受无尽的羞辱与痛苦。男人咧开嘴残忍一笑：“好啊，只要你能让朕满足，朕绝不动他。真是让朕意外啊，没想到罪臣的家女竟然这么有味道。呵，可惜了……”
江筱棠身体僵硬，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却连迈出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仿佛没有人能看见他，他在哭，可他不敢上前。阿姐，最美的，最好的阿姐……
那个男人，那是当今圣上，爱民如子的崇德皇帝，一句话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阿姐……”他嘶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隐隐的血腥味让他几欲呕吐。
“你让朕很满意，可惜，你们都是罪臣之子，不可饶恕，所以，还请你们都去死吧。你放心，朕会先去杀了你的宝贝弟弟，再来解决你。看在你侍寝的份上，朕多给你几日苟活的时间。”
崇德穿上直襟长袍，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爱怜地抚摸着江筱远发抖的脸庞，随后重重甩了一巴掌，嗤笑道：“能爬上朕的床，你江筱远也不算白活一场。”
“小棠，对不起……阿姐先走一步……”
红色的纱幕纷纷扬起，如血一般的红，是阿姐最喜欢的颜色。江筱远的尸体，就挂在里面，随风摆动，美丽的眼瞳里一片死灰，了无生气。
那一年的江筱远二十一，江筱棠年仅十五，从那天起，那一个总是带着纯真微笑的少年仿佛死在了十五岁的暮春。两年后，一身白衣如雪的季思远声名鹊起，成为最年轻的司礼监总管，麾下尽是黑袍绣红莲的一流杀手。
季思远。思远。
司礼监总管季思远，一时间炙手可热，无人敢犯。再也没有人敢把他当做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甚至没有人敢在背地里说几句怨言，只因司礼监那遍布各处的爪牙暗线颇让人食不知味。
也就在季思远成为总管的第二年，三十五岁正当壮年的崇德皇帝突然驾崩，个中内情只有寥寥几人心知肚明。即位的少年皇帝崇明年仅十四，极为信赖季思远，当即封季思远为丞相，季思远成为真正的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甚至犹过之。
多年来，季思远铲除异己，手段雷霆。所到处，红莲开放，血流成河。而与往日司礼监斩草除根的行为不同的是，季思远从不杀未成年的幼童。只有司礼监的杀手知道，这位主子最爱在他们杀完人之后坐在高高的尸山之上，那一袭飘然云纹白衣与腥红丑陋的尸体形成鲜明对比。他天生笑相，分明和煦的笑容更叫人毛骨悚然，他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对不停发抖的孩童说：“恨我吗？哭什么？你在害怕吗？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都是你的亲人啊。孩子，你应该拿起刀剑，然后，杀了我。”说罢还会让身边的杀手丢给他们一柄刀剑，偶尔有被折磨地几乎失心疯的孩子颤抖着拿起刀剑要杀了他，被他毫不费力地一指弹开。他仰天大笑，笑得几乎落下泪来：“不够啊不够啊，再给你几年，等你够强大了，就来杀了我吧。哈哈哈，哈哈哈……”犹如鬼魅的季思远，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孩子。世人畏他，叫他“白衣修罗”，他听闻后不怒反笑，欣然接受。
他如一抹孤魂，游荡在人人惧他的人间，无忧无怖，亦无喜无怒。他将曼陀罗花粉掺在崇明皇帝寝宫的香炉里，一日日看他沉沦。他不惜以自己为饵，以色侍君，在曼陀罗妖娆开放的夜里给崇明皇帝最后的盛宴。
他知道，距离一切终结的那一天近了，到时候，整个朝野都要为死去的阿姐陪葬！甚至疯狂到，包括自己，或者说是当年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
步步为营，行尸走肉。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
“一起死吧，都给阿姐陪葬……”
直到最后一天的血腥屠杀，当季思远毫不费力地斩下身边杀手的头颅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阵疲倦和空虚。季思远修长十指犹如摩挲着爱人皮肤一般爱抚着一柄赤色长剑，一边喃喃自语：“阿姐，小棠马上就让你见到这世间最美的红色……此剑，名为吞魂。封存数年，只等这一天出鞘。”
望着立刻回过神来飞快撤退的众杀手和虽然缺胳膊断腿却依旧在拼命挣扎的大臣们，季思远忽然粲然一笑，笑容纯真竟和十五岁那年的少年无异，只是说出来的阴森话语犹如阎王的招魂令。
“跑哪去？一起下地狱吧。”
火光冲天的刹那，凄厉的尖叫声和咒骂声中，季思远想起那个月夜墨卿幽幽的话，“崇明皇帝私下问过道士，明日便要以你为阵眼，做一场骇人听闻的法事。你当他昏庸无能，可他早就知道你存有异心……”
火圈蔓延了半座峰峦，吞魂犹如幽灵，收割着一条条意欲逃脱的生命。季思远盘膝而坐，身上的白衣也燃起熊熊火光，他却不曾流露半分痛楚，脸上始终带着奇异的笑意。
吞魂一声悲鸣，直上云霄又迅疾落下，长剑犹如落星，落在季思远身上，血光四溅。
十五岁时，阿姐大我六岁。现在，我大阿姐六岁了……阿姐，阿姐，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意识消失前，季思远看见满地的蓝紫鸢尾染了殷红鲜血，在火光中摇曳飞舞，落英满地。落花之间，穿着织锦红裙的女子墨发如瀑，巧笑嫣然，向他伸手，唤他小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