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雪时节,苏中平原其实并不见大冻,沟渠也还未曾冰封。只金寨河竭了潮汛,低坡的苇杆儿裸露出黝黑的毛根,散发出浓浓的腥甜之气。
一阵北风过来,除了漫坡遍野的絮花儿纷纷扬扬,灰瓦色的天空、孤寂的老鸦、萧瑟的枝杈、苍茫的江水……自是还保有着他们的倔强。
这是年节前的最后一趟盐路了,矮脚山车上的货自是比往常都要重些,毕竟都想着要多赚些脚力钱好让屋里头年事的安排能宽裕体面。
若是算计好时间,返程前再央家慧领着去上海的洋埠码头上逛一逛,能淘回点平原稀罕的洋火、洋油、洋布、带香味的胰子、盒装的吃食、精巧的玩艺,回去换得来屋里头女人、娃儿的欢心,便觉得这一整年的辛苦也就是值当的。
苏中平原的庄稼汉已经跑了几年盐路,也多见识过百里水面的浩渺、大小码头的繁华,领略过南腔北调的风情、俚语侬音的乡俗。他们在一次次的奔赴里燃烧热情、浇灌期翼,也会在一次次的归途里沉淀时光、提炼岁月。
“河东的哥哥去呀走盐呀呵呵一呵呵,河西的妹妹送到三十里沟谑。芦苇叶子松啊谑,七搭七哪崩啊谑……”一贯憨厚的二龙此刻展现了在佘家庄田间地头鲜见的灰谐。
领头的仁山大叔赶在去年冬至这天从镇上的铺子里赎回了镶金的五叉龙角,正午供奉祭奠时一个人跪在祖宗牌位前哭了个涕泗横流。
逢上歇稍的当儿,跑盐的脚力也再不爱看仁山大叔耍几式龙舞。年长的私下里总归要感叹几句苏州吴府通了远洋的家业,年纪轻的则是对十里洋场里“哼哼唧唧”的小调儿赶了时髦。
从三官殿到三十里沟,过了港河奔长江支流,赶在日落前定能趟了沙洲王家湾的苇荡子;沿途打尖的点,接应的人早早地候着;门路广的地界如今甚至勿需再避了兵卡,只管在袖子里私下塞上些银钱就能得行……
仁碧早两年盘了苏州府街道上的几间门面铺子,泊些上海洋埠码头上的日用货物营销。家秉瞅着来往的船只便利,和吴立泽仔细商量合计,又决定再捎些苏州本土的棉线丝绸上了吴淞口远洋的轮船,省了运费成本不说,紧俏地竟还有了大额的盈利。
苏州河沿岸高耸的烟囱多了起来,离石库门胡同不远的棚户区似乎在一夜间便失了踪迹。秋娘一家搬去更偏远的闸北落了脚,这两年竟也有从苏北老家来的小姑头(小姑娘)托了熟投奔的。街上三、两日便有罢工的厂子里总需得些廉价的劳力,找份糊口的营生似乎比原先要容易些。
眨眼的功夫,小文姝便到了念学堂的年纪。每个礼拜来补习洋文的是个金发蓝眼的女先生,家里般老妈子们怕失了魂魄,一个个低着头也不敢直视,私下里又忍不住琢磨那女先生镶了蕾丝的长裙、轻薄透光的短褂、和男人一般的大脚、尖头高跟的皮鞋……
西天的云霞烧出一片火海,满城金色的梧桐叶儿舞得招摇,石库门胡同里却总有着外面难得的宁静。摇着扇子生火炉、平底锅煎流黄的鸡蛋、半生不熟的“海味”腔调……甚至石头门框上的那一缕缕阳光都不会有多少变化。
若不是俩小哥儿远赴南洋求学,屋子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或许连大灶上年长的老妈子也觉得这时间其实可以定格、光阴也并无流逝。生活的平常和秩序没有改变,该是大多数人潜在的祈愿,微渺却也亘古。
拉洋车的巷子口还没停得稳当,秋娘领着小文姝便上前扯了帘子。瞧着小丫头满头汗珠子,车里的家慧忍不住笑着嗔怪,“又疯的哟,不在屋里头呆着,小心着了秋凉,要送你去那洋诊所里扎针哦!”
小文姝也顾不得应声,只两步雀跃上前,一把吊搂着家秉的脖子,“Mr 佘,来了老家的客人哩!”
家慧姐弟俩有些摸不着头绪,一旁的秋娘赶紧开了腔,“晌午过后便找上门来了,说是前些时从江北逃难来。弄堂里左右转悠了好几个来回,瞧着脸生,妈子们赶紧上了门栓子,可小小姐下了学堂,硬是要把人领着进门来……”
院井里的煤气灯燃得亮堂,蹲在门槛内的人不断朝弄堂里探出头去张望。大灶上的妈子生怕要带了污臜的进来,干脆掩了堂屋的两扇大门,手里的鸡毛掸子就一个劲在檐廊下舞得勤快。
家秉赶忙进了门,见来的人也并不是熟识的,到添了几份意外,“您这是……”
“您是佘家庄的家秉小爷吧,我南洋桥西边儿黄家堡的,站过洋桥三麻子误拿我当镇上的黄保长错绑了!”来的人按住双膝紧着起身开口解释。
等一海碗姜丝鱼汤泡饭下了肚,手脚该是和胃一道儿暖了,那黄家堡绑来的竟也不再拘束,“偌大的地儿,我和那三麻子一路打听着过来的,就差要绕瞎了眼。总算是天见怜的,昨儿个在十六铺码头上凑巧遇见个知情的……”
“那站过洋桥的三麻子呢?”家慧抢在家秉前头追上一句。
来的人立刻埋下头左右瞧着,嗓门儿压低了足有七分,“他三麻子在江北边犯了事,如今虽说是隔着几百里的路,终究也还是不敢露了脸的。”
家秉顺着接下话茬,“哥哥你虽受了上天横降的祸事,但好在不曾有性命之忧,还算是得了家里祖宗的庇佑。”
孩子们关注的总是更简单直接,小文姝扯上了家秉的前襟,也不怕生,“三麻子没有为难你!”
来的人笑着应答,“没为难,码头上做活路时也总是时刻照应着。说我若是能跟着佘家庄里跑盐的东家返回了,定也要给补足了路费盘缠!”
“怎和我话本里念到的绑匪不一样哩!”小文姝抬头去看家秉。
一旁的秋娘却急上了,“我的个乖乖小祖宗哦,啥时辰又偷看些不入流的,若是被老爷知晓,少不了一顿责怪!”
小文姝转头吐了舌头,“天知地知,你不说,阿爹便不得知!”
逗得院中众人好一阵笑,家慧更是满眼的宠溺,随手点上了文姝小巧的鼻头,“我怎就生了你这么个泼皮!”
……
归途总是能让远行的人产生诸多的急切心绪,跑盐路的糙汉子并不善于表达出他们对故土人事的思念。当这种急切在心底里实在无法按捺的时候,就总需要些化解转移。
家忠口里的苇笛儿吹得声声短促,一贯沉稳的家义居然拿这次黄家堡同行的开了涮,“老兄,好容易跟着那三麻子出趟门开了眼,去的还是十里洋场哩,怎舍得早早地就回了!”
黄家堡的听着也不急,“恁些天了,连一点儿音信也没有,家里老的少的指不定得有多少着急呢!”
既是有人先开口提及了三麻子,仁齐便再憋不住肚子里的悲悯,“无着无落的那个才是可怜的人哦!和那天上南飞的雁一般,飘到哪里歇脚终归也生不了根哪。”
“等到天暖了,南飞的雁终究也还是要回的。”仁山大叔一路心心念念的是家里散了架的龙头,这会子竟也插进来一句。
黄家堡的立刻埋下头左右瞧着,嗓门儿压低了足足十分,像是在自语,“三麻子该也定是要回的。”
……
亲爱的,你是否也曾以为轻泛驻足的便是恒久,阡陌流年的总如初见?若是再有一场满目飞雪扬花,回首残阳似火的邀约,那些定格在人生的过往,唯有滔滔东去的江水才是见证。
又是重逢,祈愿“冬日情长,光阴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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