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该三民和田生守畈地了。
两人起了个大清早,冒着寒气来到麦地,看有没有人放夜猪。也是的,村大牲畜也多,猪,羊的也没个好放场。以前经常有人晚上不圈好牲畜,任它们到庄稼地去糟踏,麦子花生被拱得不成样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前有两条河交汇,一条大河是举水,发源于福田河,经过此村蜿蜒流入长江,小河源头是20里外的大水库,一年四季未曾断流。
两条河绕村而过,在村前合流,经过多年的泥沙於积沉淀,村前形成一块一两千亩的小小平原,土壤肥沃。冬种小麦夏种花生秋收棉花,年年都有很好的收成。
只是土地离村太近,经常是要到手的收入,让牲畜闹得乱七八糟,村民很是头痛。新任村长征求村民的意见,每年派两人守畈地,工资从村积累中拔出。两人撵到谁家的牲畜,收谁家的稻谷20斤归两人所有。
开始一段时间很有成效,家家都将牲畜关得很紧。时间一长,人们松懈下来了,撵到家里来了也就是20斤稻谷,也不值什么,给就是了。偶尔还碰到一两个泼妇,任你死活说教,她就是不给还骂骂咧咧,给你脸色。这项工作,后来就没人想做了,太得罪人,乡里乡亲的哪个不求哪个了。
三民缩着脖子拢的袖管,嘴里叼着的烟头一明一灭,到处低头检视。看来,明年又是个好收成,一片麦子黑油油的,挨挨挤挤,似乎听到拔节声,三民不由得自顾自笑了。
他又有些担忧,本来这项工作他和田生是死活不干的,快过年了,还每天到人家去赔着笑脸,像个乞丐似的,拿着麻袋收起那么一点稻谷。不收吧,自己难做,别人也会说闲话,怎么有的人收有的人又不收。收吧,别人也会丢出一两句闲话,拿去吧,拿去吧,你家等着这点米下锅过年了。
前几天,他俩向村长提出不干,免得受个鸟气。可是不干又不行呀,有人管,庄稼都让牲畜毁,没人管,不是更要受损吗?这么好好的一片麦子,难道又让猪在里面修战壕挖地堑。
村长反复劝说,他俩还是不依,最后村委会重新研究,制定新的政策。在地里埋炸药,炸死谁的牲畜,概不负责,主人家得一半肉,另一半归两人所有。绝不准记私仇,如有争吵村委会出面解决,有不服者,那就他自己来守护。最后没人持反对意见,这守地的责任,还是由他俩担当下了。
那时的农村,订的一些制度管它合不合法,只要符合村民的利益,一般都是会得到村民的拥护的。
两人正百无聊赖之时,忽然一两声微弱的哼唧哼唧声传来,三民睁眼一瞧,前面地沟里似乎躺着一头白猪。他捡起半截砖头,蹑手蹑脚地移过去,照着猪脑壳砸下去,那猪再无声息,也不曾动弹。仔细瞧瞧,那猪的嘴巴稀巴烂,地上一大滩血迹,麦地上还有斗深的坑。
原来这头猪拱麦吃,可能拱出了炸药,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地瓜了,咬爆炸药,才落此下场。三民翻了一下猪身,没有丝毫动静,已气绝身亡。
他忙招呼田生过来。猪有100多斤,两人抬到田生家,褪毛净内,不住的为哪家惋惜。两人就着猪肝下酒,吃罢早饭,才见村长的女人急匆匆跨进门槛,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嚷嚷,“他田生叔啊,今天在麦地里可见到一头百来斤的猪”,一面两眼骨碌碌转动,及看到案板上的猪肉时脸色苍白。
田生三民两人心里一疙瘩,糟了,炸了村长家的猪。村长的女人嚎啕起来,“我听人说,炸死一头猪,真的就死了,这可是我家的猪啊,你两个死心烂肺的,平时你村长大哥,亏待你们啥了?有什么困难都帮你们解决,买复合肥,卖蚕茧,种板栗,哪一次不是他亲自替你们过问。”
大冷的天儿,村长的女人依旧闹得热气腾腾,三民在那里干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田生过来,“他大嫂,你坐下慢慢说,我们哪知道是你家的猪啊,怎么不圈好,地里埋了炸药,可是全体村民都晓得的,我们也不是有意啊。”女人又嚎起来,“我一瓢潲水一把糠地喂呀,好歹也是几百块钱呢,拱了几颗麦子就给报销了,你们说个咋办呢!”
田生三民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劝,不管怎么说是村长家的猪。虽说是村长点头的政策,可是第一个就炸上他家的,谁知他会不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使现在不破那个面子,以后没准抽个机会坑你一下,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当初说不揽这个鬼差事,还是没下决心摆掉,如今搞得骑虎难下。田生三民恨不得狠狠的抽几下那刚刚吃了猪肝的嘴巴,让它怎么吞进去怎么吐出来。
女人依旧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抽抽答答。“你闹够了没有?”村长不知什么时候进屋,“快回家去,慧文下午还要上学,给她把菜炒好,米带足。”女人抬起头,“可是那猪呀。”“回去,回去,这是村里的事。”女人泱泱的走了。
田生递上一支烟赔笑着,“真不知怎么搞的,你家的猪100来斤呢。”村长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家里没事,你们还是到地里去吧。”两人不好再说什么,闷闷不乐地来到地里,像夜游神般飘来荡去,心里不知该想什么。那一股股寒气,见到他俩也避而远之,静静散去。
晚饭后,两人叫自己的儿子去看地了。三民推着辆自行车,上面搭的是猪肉,田生提着条麻袋,里面装着一头还过5天就可开称卖的小猪。
田生家养着一头母猪,每年两窝小猪,增添了不少的收入。这是两人在地头一天苦苦思索,最后合计出来的办法。
村长家正在吃饭,田生将麻袋放在堂屋角,里面的小猪哼唧哼唧的窜来撞去。他帮三民将猪肉抬到高桌子上,村长已站起,一手拿碗,一手点着筷子,“怎么,给我家送年货过来了。”两人嘿嘿干笑,一副傻傻的样子,“他大嫂啊,真过意不去,猪肉给你抬来了,100来斤的,喂这么大真不容易。”田生又搓起了手。
女人搬过两张椅子,招呼道,“坐,坐,吃饭没有,便饭,添一晚不?”田生忙打手势,“吃过吃过,你们吃吧。”一面细瞧女人的脸色,女人面部松弛,笑吟吟的,不像做作的样子。田生松了一口气,看来村长做了不少工作。
他接过村长递过来的茶,“这头小猪20来斤,再过几天就可以卖,反正你早就定了一头,今天就给逮来了,可别看它小小个头,进食可厉害,颠来抢去的,机灵着。”“我家正好空槽了,来一头就来一头。”
田生没想到村长这么干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那么大的猪白白炸死了,不要白不要,换了一头20来斤的,作为一村之长,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吧。
田生和三民暗暗高兴,村长接收了小猪,以后应该不会怎么为难他们,给他们穿小鞋,他要不收,那就麻烦了。两人紧悬的心一下放松了。
村长又和他们聊了很多农事问题,女人的兴致也颇高,偶尔插上一两句。最后村长和女人将麻袋提到后面的小屋,将猪关在里面。女人将卷起的麻袋交给田生,田生一手夹在腋下,和三民心情畅快地离开。这一晚,田生三民睡得心安理得,神闲气定。
第二天,是冬日难得的一个艳阳天,两人在地头蹲着抽烟,心头又有一丝沉重。原来,吃过早饭,田生女人将昨天装猪的麻袋抖开洗一下,竟从里面掉出一个烟盒,这根本不是装猪的那条麻袋,干干爽爽的。
田生打开烟盒,里面竟有400块钱,田生的脸白了白,一估摸,这钱刚好抵上小猪和那半边猪肉钱。他将三民找过来,两人都沉默了。
村长不仅不收小猪,连半边猪肉都不收,村长是不买他们的帐了,村长跟他们扛上了。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俩依旧惶惶然不知所措。
村长的女人却找过来了,说村长叫他们去吃午饭,抿一盅。两人心中更加忐忑,村长这么快就来找他们的麻烦了。他们倒抽一口冷气,心事重重地跟在女人身后,宛如两个被缴械的俘虏,蔫头耷脑。村长立在门口,一见两人的模样笑了,“是不是在地头打了一架呀,谁赢谁输?”两人脸色一红一白,讪讪地进了屋。
菜已摆上了满满一桌,村长拿过一瓶龟酒,将两人的玻璃杯斟满。看到两人低眉顺眼的神态,村长叫女人也坐下。“来来,有酒有肉,咱兄弟放开量好好尽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可气氛就是热烈不起来。村长啧了一口酒,“厉害,厉害。酒量不行咯,田生啊,你那个地基的事儿。”村长话锋一转,盯着田生,田生的心咕咚一下,戏唱这么久,终于到点子上了,再烈的酒,现在也该品出味儿,看来这是一杯苦酒。
田生一家六口,还挤在五间瓦房里,非常扁窄。田生看中一处地基,到处找前村长,让他给批了,儿女都大了势在必行。可那村长,领着村干部一次一次在他家灌得脑满肠肥,打着饱嗝,剔着黄牙,说了一遍又一遍的“好说好说”,可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没有了下文。让人真想用锄头挖开那腆肚儿,看看那烂心烂肺,究竟黑到何种程度。
“你那个地基嘛,村干部上午碰了碰头,给批了。”村长夹了一口菜,眼睛依然盯着田生,没有一丝醉态。田生仿佛给人敲了一锤子,硬着舌头,小声的问道,“真的,批了,是真的吗?”又看了看三民,三民也一脸讶然,满脸通红的肉挤成三个字,“不会吧”。
“当然是真的,听说大侄子在广东谈了个外省的对象,春节回来完婚,可别忘了老哥我,酒量不行,饭量还厉害着。”田生只顾点头,一迭连声“那是,那是”。赶忙抖抖地抱过酒瓶给村长添酒,尽管小心翼翼,还是溅出不少。
三民皱了皱眉,“你醉了吧,田生哥。”田生嚷嚷道,“我没醉,今儿个我高兴,高兴,干了,老哥。明晚在我家再碰一杯,可不许你说半个不字。”田生一仰脖,一杯白干咕噜咕噜见了底,村长也一扬头,点滴不剩。
“三民呢,”村长又发话了,“你承包果园的事,合同生效,三年啦,有奔头。找几个合伙的行家,将底肥下足,整好枝,开年后,要继续追肥。听说农科院有一种新药,对梨树除虫极有成效,我会去一次,帮你打听打听。”三民摇摇晃晃站起来,“来,老哥,咱嘴拙,抹蜜的话,我说不出,干了这杯。”吧唧一声,一杯酒没了影。
不知不觉,桌下已滚着三个龟酒瓶。村长拢过头来,“你们今年守地尽了心,开了个好头,我代表村里感谢您们,你们放开去做,不要有疑虑。村长吧,也是人,而且首先是村民,是第一村民,算个什么,该怎么弄就怎么弄。我家的猪嘛,也是猪。四条腿两个耳朵一张嘴,一样是下酒的美味。”两人恩恩啊啊,满脸通红,龟酒可带老劲,烈着呢。
出了门,天空悬着一轮明月,丝毫没有冬夜的寒意。田生索性敞开衣襟,三民则嘶哑着喉咙唱起了楚剧。
好呀,明天又有好日头晒呢。空气中弥漫着新土翻开的味道,春天的气息已经热来热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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