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土家雀，在故乡老屋的暖阳光里，从疏朗斜逸的树杈上飞落。
文｜叫我高高
秋天的路，从城市一直通向乡间。天色微蓝，瓷碗般的幽蓝，从路的这方平铺下去，间或有绵密的光，从云朵倾泻，笼罩成片的田野、树林。
路的两岸是无尽的田埂，白茫茫的野生苇草，像浩瀚无垠的海，它们丛生着，簇拥着，风一吹，我的眼眸就跟着浩浩汤汤。
这条路，一天需要走两次，每年八个月。寒来暑往，周而复始。这仿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人们重复着做同一件事，有又何趣味呢？
然而并非如此。就如鸟的迁徙之旅，它们振翅越过莽莽苍苍的群山，再低低鸣咽，从层层云海中悄悄伏入静谧又苍茫的黄昏微澜，你能说这个旅程是枯燥的吗？
从步行，到与人一起租车，再到如今自己开车。人往老里奔，岁月也仿佛没有新到哪里去，但心的微澜却从未停止。
这是一条乡间路，两岸的田地从春天播种到秋天收割再到冬天雪覆盖整个田地。这整个过程都被一个叫岁月的东西填满，以至于填成了空白，貌似每一天都并不新奇。
而我的眼眸却出卖了我，让我在往返的旅途中，窥见了更多的秘密。
探往村外的岔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窝鸟，鸟巢圆润而又结实地垒在一棵老杨树上。这时，你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份温存。那个寒冬里的鸟巢成了你心头的一种印记，仿佛你已经听到它们在风里的鸟鸣，看到它们每日对黄昏或寒夜的轻嘀。
不，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鸟巢，当你拐个弯，驶过一片密密匝匝的梨树林，你闲坐在车里，举腮瞧去，会发现在梨树尖上，还隐着另一个鸟巢。
不用猜，它们一定是隔岸的近邻。貌似这个邻居的距离有点远，但是对于在林间穿梭的鸟儿来说，这个距离恰恰很相宜。
春天，鸟儿可以飞过那片梨树，非常轻松地捡拾梨树沟里被春风吹醒的草籽，那颗草籽一定饱满丰盈储存了整个冬天的浆液，；再轻啜了露珠的甘甜，或许又问候了梨树里的小田鼠，就缥缈般迎了暖阳，去它的老邻居家，聒噪一番，这些谁又知道么呢？
我们如果细心去思量，会发现更多意象不到的惊喜。
夏天，田地的小苗葱心般绿，整整齐齐，一截截地生长。在这些阅兵般的植株里，忽然就窝了一潭小瓷缸大小的清水，潭边绿油油的青草密密实实地把潭围住，远远望去，像一小丛茂密生长的低矮丛林。
看到它，你的内心也同样会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莫名的欢喜。
这可真是有意思的事情，仿佛我已经可以站在潭边，去一窥究竟，潭里定是有成群的小蝌蚪。这种短尾巴的小豆丁，也定在草窠里钻来钻去。车子一掠而过，目光里我的窃喜与温柔可想而知。只是，这一切都很隐秘。
我开始想念那片有着长久寂静的坟地。
路边，除了这潭水，还有两棵并排相依的树，它们离梨树林很远。而更远的地方，车子爬上一个高坡就能看到，那是一个坟地，密密匝匝，纵横交错的坟墓，星罗棋布般在山包里的树林里，占据了整个高坡。
我无数次的从车窗去望向那里，这可真是一个绝好的安眠之地。春日里，山包下，梨花开得白成了一片雪，而这边春色又蔓延交织成了一片绿，再远处是从村庄出发驶向城里的客车，人们站在路口等车，有女人的红丝带随风里招摇。谁也不会介意，对面的山岗那些安睡的人儿。当然，山岗上的梨树、鸟和山包上的坟墓都是兀自地盛开、欢喜、寂静，谁又管等车的人，是怎样的一番心思呢？
而这座坟地或者说山包，又被田地包围着。烈日里，锄田的锄得累了，就走到坟冈旁，找个阴凉的地方，点燃一根旱烟，猛吸一口，山包里的林木一到夏天格外繁密、葱茏，林子里的风自然也格外凉爽。
呵！这可真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锄田的或许就这样想。
是的，这只是一条路，一条再简单不过的乡村土路。记得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飞机，当飞机匍匐在几万里的高空时，我曾试图找寻过它的身影。
除了云海极其云海下模糊不清的分层地形图，我找不到我忙忙碌碌奔波往返的世界，我看不到它逶迤婉转的身躯，也看不到那窝喜鹊在冬雪落下时的忙碌，更别提那土丘上坟墓的寂静，亦或是过往车辆的喧哗。
当我下了飞机，站在诺大的飞机场和比我的村庄大几倍的候机室，我的耳朵、眼眸和心跳都变得混沌无序。
当我像一只蚂蚁同拥挤的人群流入繁华的灯火辉煌的城市，我的眼眸突然就涌出了泪滴。
我忽然就想念，这条我走了一辈子的乡村路，忽然就想念我曾经用温热的目光抚慰过的那一窝鸟巢，想念那一对儿曾经也用温热的眼眸照拂过我的花喜鹊。虽然它们曾经落在路的前方中，阻挡过我的车辆。
我也后悔，没有去拜访那梨树沟的春天。虽然我去了，那个梨树沟也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少了多少孤寂。但是，我依然后悔没有把脚步踏在那片土地。
甚至，我开始想念那片有着长久寂静的坟地。
我一直以为我不曾受过这条路任何恩惠。如今想来，我踏过它探过密林深处的坚毅不屈的身躯，我嗅过它在远方牵引而来的梨花花蕊里的甘甜，我听过它穿越松林被风拂过身体的轰响，我看过它在大雪纷飞中默默忍受的冬季枯寒。
这一切，都不能不让我怀念，也不能不让我感恩。
我曾经因为一只养了好长时间的狗，忽然有一天，就离开我而哭泣；为一只鹅，长得好好的，到了冬天却被母亲抹了脖子而哭泣；也曾因为一只误飞入暖屋的麻雀，等不及我去救它，就被肥猫叼走了而哭泣。
而今天，当我步入中年，当我涌入陌生的城市，当我在自己的人生轨迹里，弄丢了一条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路而哭，我觉得一点也不丢人。
由此，我更懂得我与这条路的关系，像一只土家雀，在故乡老屋的暖阳光里，从疏朗斜逸的树杈上飞落，去啄食风吹到土路上的谷粒，没有这条路，我寻不到回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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