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衰来我家的那天,我刚好过六岁生日。
父亲把它从乡下抱回来的时候,它只有西瓜那么大,就那么包在一团报纸里,被父亲像抱婴儿一样抱回了家。
父亲说,给它取个名吧。
我看见它水亮的大眼睛上,有两簇黑色的毛发,使得它的眼睛看上去像个倒三角,表情无论何时都像在哭,就差在脸上写一句“我很可怜”了。
我说,就叫它阿衰吧。它长得那么衰。
于是这只小土狗来我家的第一天就有了名字。我看着它在屋子里乱转,时不时昂着脑袋呜呜地叫,门上被它扒拉了几条明显的爪印,看上去很想逃离这里。它衰衰的脸在此时显得尤为可怜。
我心想你就死心吧,你将来就要一直和我在一起了。
2、
小时候由于上学原因住在奶奶家,奶奶家有个大院子,比屋里适合养狗,就把阿衰也带了过来。
我每天都能看见阿衰用那种可怜兮兮的表情望着院角咯咯哒地鸡,看着花园飞舞的蝶,盯着屋檐下的燕子窝。一脸悲伤,仿佛世界待它不公。
它带有诗人一般伤春悲秋的气质,但大部分时间却活泼好动,有的时候可以跟树梢飘下的柳絮玩半天。
狗狗都喜欢追着主人跑,它也不例外。我只要在院子里开跑,它就立刻摇着尾巴跟上来。
我绕着院中的苹果树跑圈,它也绕着苹果树跑圈。
我跳过奶奶菜园子的栅栏,它也跳过菜园子的栅栏。
我爬上那棵苹果树,它就上不来了。
它立起身子呜呜得叫,爪子在树干不停抓,发现自己上不来后,就站在那里摇尾巴,用它定格在脸上的悲伤表情望着我,好像受尽了委屈。
我对这个表情从来没有抵抗力。
那个时候还小,对阿衰特别好,几乎顿顿有肉吃。
然后从此之后,只要没有肉它就不吃饭了。
奶奶说狗不能富养,米饭就着有味道的汤,隔几天吃一次肉就够了。于是在我问该怎么办时,奶奶说它不吃的话,得饿几天,它饿急了自然就会吃了。
我照做。
但第三天我就心软了。
它顿顿都不吃,整个身子饿趴在地上。它的眼神就像能穿透你的内心,让我根本不用找理由去疼它。
于是我第三天背着奶奶用零花钱给它带了一根火腿肠,最后奶奶也无可奈何,我说我会少要点零花钱,只求它能够吃饱。
那个时候家里根本不富裕,每天三根火腿肠几乎花光了我的零花钱。但我不心疼,因为阿衰是我最好的朋友。
它吃火腿肠的时候会一边吃一边看着我,偏着脑袋一点点往嘴里送。我觉得这吃相太难看,所以每次都帮它切好,它只要一口一块等着我喂就行。
它吃完会扑腾傻跳,原本就长得很快的它,在那时已经非常壮硕了。对于当时才上小学的我,它直起身子就能轻而易举舔到脸。
每次我都被恶心地想踢它。
3、
上初中那年,奶奶为了在院子里造亭子,把院里的树全都砍倒了,曾经给我们遮阴避暑的树木被砍地一个不剩。小时候我总爬的那棵果树也难逃厄运。
我坐在被砍完堆积成山的木头上,环顾四周,内心五味杂陈。
阿衰跳上木头堆趴在我旁边,我摸着它的头问它,这还是我们的家吗?
它呜呜地叫着,也回答不了我。只是它原本就悲伤的神情似乎因为我的感染而更加悲伤。
我一直相信动物是有灵性的,因此我相信阿衰能理解我的心思。
那时阿衰已经来我家第六个年头了。
我记得我唯一一次打它还是在初二。
那时我带朋友来家里玩,它二话不说扑上去就咬。
事后我赔了同学医药费,回到家用手腕粗的木棍朝它身上打。当时打的很用力,木棍直接就打折了。它嗷呜惨叫着跑到墙角瑟瑟发抖,我一点也不同情它。
我真的气极了,也没想太多,打完它就又急忙跑到医院看还在打疫苗的同学,一个劲对方道歉,并把打狗的事告诉了他。
对方很大度,没有计较,反而安慰我,还埋怨我不应该下那么重的手。
我连连点头,说他批评的对。然后我就陪他一直到他安全出院。
回到家,阿衰还蹲在墙角,听到我回来了又开始呜呜个不停,低着头看地板,束手束脚做什么都不是。生怕我又看它不惯上去打它。
我一瞬间就心疼了,蹲下来招呼它过来。它依旧不敢看我,像个犯错的孩子,脚下向前蹑手蹑脚地挪了两步,又小心的缩了回来。
我走过去,抱着它的脑袋,突然就哭了。
4、
上了高中开始有晚自习,和阿衰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每晚看见它守在门口等我回家,还是会觉得很欣慰。
那时它已经十岁了,是一条老狗了。我能感觉到它摇尾巴的频率都慢了很多。
周末回家我都会尽量多点时间陪它,因为我不知道何时,它就会突然离开我。
阳光好的时候,它会趴在门口,像小时候一样,用悲伤的表情,看鸡,看蝴蝶,看燕子窝。世界依旧待它不公。它却再也不能陪我跑了。它已经跑不动了。
高三那年冬天,它突然患了感冒,我忙着准备艺考,在学校住校。每天我都打电话回家,问父亲阿衰的病情。
父亲说,它咳嗽地很厉害,一咳就不停,仿佛要把肠胃都咳出来。
父亲说,阿衰根本不肯吃药,他只好每顿饭打个生鸡蛋,在里面放两粒药丸,让它不知不觉舔进嘴里。它很精明,放在饭里,它一闻到味道就不吃了。
我很心疼,一整个冬天都揪着心,考的马马虎虎,就等来年的文化分考试。
而阿衰也坚强地熬过了这个冬天。
由于备战高考,我每天彻夜不眠,阿衰每晚趴在我的脚边,一声不吭看着我写写画画。我不时摸摸它的头,想着不知不觉,这条老狗就已经陪了我十二年了。
它唇边白色的胡须清晰可见,我知道它们见证了阿衰的老去,也见证了我的成长。
高考我考的不错,考到沈阳的一所大学。临走时,我给阿衰留了很多吃的,因为我这次走,下次回来几乎没可能再看到它了。
几天后我订了车票,整理物件前往车站,却在火车快要发动时,看见父亲急匆匆地跑过来。
他跟我说,你还是别去了。
我问为什么,他说家里狗死了。
我赶到家里的时候,阿衰已经静静地躺在院角的一个坑里,一动不动了。
奶奶告诉我,狗是能够自己感觉到死期的,家狗不愿意死在主人家里,都会在外面找个安静的地方等死。
当时家里没人,院里铁门锁的死死的,我能想象阿衰扒在门上拼命抓,想要跑出去的模样。它一定会拖着沉重的身子在院子里绕圈,渴望找到哪里有个小角落,可以让它钻出去。
但它没找到,只好在院角刨坑,用它那慢悠悠的动作往外面拨土,刨着刨着就累地睡着了,然后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眼眶一下就湿了。
阿衰是一只傻狗,它只会用悲伤的表情观察世界。
阿衰是一只傻狗,它总不乖还会乱咬人。
阿衰是一只傻狗,这么久了也没学会看门。
阿衰是一只好狗,它只会爱我。
大晚上的,我错过了去沈阳的火车,一个人在院子里刨那个阿衰还没刨完的坑,把这个坑扩充到足够装下它的身子。
我捧着阿衰的头,它还是那一副悲伤的样子,好像世界都对它不好。但我想它知道的,十二年了,就像它陪着我一样,我也一直在它身边。
像个弟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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