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山神

楔子

我睁眼于2016年6月，雨水异常丰沛的年月。

有着苍蓝色眼眸的男人告诉我，我是妖，叫我锦染，并把我带在身边。

01

清水镇在澜沧山北水南，绝佳的阴位，听镇上人说江里有蛟龙，山上有猛虎。可跟我到底没什么关系，反正我感受不到，倒是九歌，在我们初到的水雾弥漫的清晨，他告诉我，他以后得伴着龙的哀嚎醒来了。

我和九歌住在一个不知道是怎么变来的大院子里，一棵柏树和一棵槐树对称着坐落，在难见阳光的梅雨天里，几乎没有雨水落在院里。九歌平日里就坐在院里焚香喝茶看书，优哉游哉。而我，每日变换成镇民的样子，满镇子聊天闲谈，回来学给九歌听。现在你要是问街角那家猫新生的几只小猫是什么颜色，我都能一个不错地告诉你。我没有丝毫觉得厌烦，一日又一日，惊讶人与人的不同和相同，玩得不亦乐乎。

倒是九歌，每每一副听得不耐烦的样子，却又要顾及我这个话痨的心情，耐着性子听，还要给我提提如何扮得更像的意见。

“锦染啊，你每日说的字都要赶上阿柏和阿槐的叶子了。”九歌老是这样嫌弃我，明明没风，那两棵树却像同意一般地沙沙作响了起来。我翻了个白眼，还是继续叽叽喳喳地说哪家婆婆不给孙女吃肉，偷偷藏着给孙子。如此家长里短，乐此不疲。

九歌提醒过我千万遍，要小心人类，那是比鬼魅更可怕更贪婪的东西。我向来不以为意，人能有多可怕，那么柔弱，一滴水都能让他们死。我喜欢人类，喜欢他们集复杂和纠葛于一身。我不懂九歌说得那么深，我只知道有了人，才有了这世间种种多彩。

02

久违地出了太阳，阳光从叶间漏下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光斑，照映在九歌的长发上，发出苍蓝色的微光，仔细看像有青鸟在穿梭。我只知道九歌和我一样都不是人类，但我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是妖怪还是神仙。

“锦染，早点回。”九歌没回头，指尖洒着水浇花。

“今天会有客人来，记得带点吃食酒水回来。”我欢快地答应，化成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变成小姑娘，总觉得多有不便。因为总是能感受到诸多恶意，无论是裙子长短，还是言行举止，都有诸多的条款，仿佛一个不得体就能被各种人进行各种指责。毕竟我化成了人形，再不乐意也得遵循，乖乖跟着这个身体的母亲逛着市场，听她们说着闲话。从涨价了的柴米，到谁家姑娘出嫁多少礼钱，无所不谈。

“哎，你听说了吗？他们说准备把河填了造房子。”有人说道，“这是好事啊，”又有人接话道，“我们清水镇发展得可快了。”各种说法，此时嘈杂得不像话，听得我心中发躁。“哎，你们看那到金光！”有人指着天空叫道，我抬头，只见泛着血色的龙游动着向宅子飞去了。

瓢泼大雨。

还记着九歌吩咐的事，我有点无奈地变出了把伞举着，还琢磨着去哪里寻着酒水，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把许多人困在屋檐下。有人冲着淋湿衣服的我不怀好意地打量吹口哨，我实在气不过，念了个口诀让雨下得更大困住他们更久，准备跑回家。

转过街角还是有些委屈，忍不住化出原形扑扑飞了起来，拖着长长的尾羽一头钻回树里，嗷嗷地嚎了起来。但仔细一听，院子里也有嗷嗷的嚎叫，比我还更委屈。

“山上的霜白归天了我就知道，我也不远了，我就是担心没办法承继啊。”

我探头穿过树叶，瞅到一只没啥鳞片毫无威严的大概是叫作“龙”的生物，在地上打滚嚎啕着。九歌没和以前一样坐在院子里，歪靠在横梁上捏着本书，有点嫌弃。抬眸看到我，一边伸手，一边唤我，我落在九歌肩头，任他给我理毛发。

“怀远，你看，霜白的承继，我把它叫锦染。”九歌把我突然递高，吓得我羽翼俱张。

“霜白的承继，是只山鸡？”

话说地上那只瞠目结舌蠕动的肉龙我早就看它不爽了！我磨了磨爪子，向他猛地冲去。

直到我被咬住了脚，一直扑腾后，我才知道我大错特错了，就算是个肉龙也不是我能伸爪子的，我现在不管怎么挣脱都挣不开，都有点绝望了。“怀远，你松开，别那么恶心，还用嘴，”九歌缓缓落下，表情依旧十分嫌弃。“你也是笨，自己化成人形，踹它一脚不就挣开了。”九歌什么都好，就是只有两个表情，一个是温柔的浅笑，另一个是嘲讽的嫌弃。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大写的嫌弃。

一阵鸡飞龙跳后，九歌捏起树叶变了几个小人，布置桌椅，准备吃食才坐定。

“你本来就一股水腥气，这样一来，你靠我近点我都想吐了。”九歌摇着扇，毫不留情地嫌弃已经化成俊朗青年的肉龙。我噗嗤笑出声，被名为怀远的肉龙狠狠瞪视，我挑衅地瞪回去，一点都不愿吃亏。“这水你可以不用护了，你已经够辛苦了，”九歌收起扇子，向怀远说道。“这片已经抛弃了你的土地，我也打算抛弃了。”怀远一惊，打算反驳，眼泪却先落了起来。我也不知为何，有些难过了起来。

很久以前开始清水镇就由水中龙、山中虎守护着。可慢慢地，随着人类所谓的发展，神慢慢变得不重要了起来，甚至被遗忘，失去信仰力量的他们，只能一退再退，甚至被逼消失，也就是归天，但他们大多数却固执地选择承继也要将守护的义务传递下去。虽然九歌没告诉过我，但我隐隐地也察觉到了我就是山中虎霜白承继下来的神，却因为没有信仰的力量，而成了一只无力的妖。

“可我还是想留在这里，”怀远目光坚定，“我要保护他们到最后，就像霜白一样。”九歌笑笑，还是一样的嘲讽。“我尊重你们的一切，不代表我会让你们这群蠢得不知变通的守护神去死。”九歌瞥了莫名热血激动的我，甩给怀远一个小瓶子，挥挥广袖让他滚。“你也滚，跟着他去看看，你们拼了命要守护的破地方。”九歌赶我走，我倒没多伤心，便和化成龙的怀远穿过厚密的树叶，我感到了宿命的意味。仿佛一开始就本该如此，我深爱着人类，哪怕是一厢情愿。

03

取代山林的是高楼，取代动物的是人类，澜沧山已经不怎么像山了，和澜沧江不怎么像江一样，乌黑的水面漂浮着垃圾，腥臭的味道，而这里却是怀远誓死要保护的地方。我大概明白怀远身上没有一处好麟的原因，正如我的前代一样，怀远也很有可能凄惨地死去，就算用了九歌的药，只要不离开澜沧江水域，就不可能好得了。更何况，这种水里，什么活物都没有，更不太可能有承继。

我开始担心了。

九歌说得有道理，我们被人类抛弃了，但我们不能轻易抛弃人类，我们对他们的爱和责任深深刻进骨子里，哪怕被背叛伤害。

该怎么办呢？我着急得开始掉毛。

我开始产生了名为怨恨的感情了。恨人类为什么要伤害我们的自然，好恨......“我就知道你要想歪，什么都不知道的蠢鸟，”九歌立在云端，风把他的衣袖吹得上下翻飞。“你要是显颓势了，我就得杀了你了。”九歌笑眯眯的，仿佛这被毁了的清水镇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一般。

“九歌！为什么！明明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存在！这些人类这么不知道珍惜，干脆去死好了啊！”我企图声嘶力竭，声音却被九歌轻易封在喉咙里。“这都是规律。我也无法决定，更无法改变。”他的目光柔和下来，这是我昏迷后最后的光景。

我做了个梦，梦到我还是没觉醒的时候。只是一只山鸡，山清水秀，振振翅膀吃吃虫，风调雨顺，去欺负别的鸡，去撩别的鸟。没什么开心和不开心，因为我只是一只山鸡。只有吃饱和没吃饱之分，和没有名字和思想的万物一样，只是单纯地活着。有了思想才有了诸多的烦恼忧愁，也有了开心愉悦。但这样说起来，我宁愿无知无识，永远只是一只山鸡。

可能就和失明的人一样，若是一开始就看不见的心情就和人生中途失明的心情完全不一样。若是手中空无一物就不会那么难过，而被给予后又夺走或无法掌握的痛苦要来得多也来得更深。

“这不可能啊，傻锦染。”九歌有些笑意的声音划破虚空传来，“我只以为人类心思复杂，竟不知你们也会有这般无聊心思啊。”九歌这样说，又笑了起来。我有些茫然，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回答，原来这也算是无聊的心思吗？那我到底为何白白生了这些喜怒。人类所说的顺心而行，得有多困难。可这漫长的一生，但若是不能顺心而行，只怕会是加倍痛苦。

我突然很想问问九歌，这些诸多的烦恼忧愁是不可断绝的吗？如果我是人类也会这样吗？

04

他离开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伴随着电闪雷鸣。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自己选的路，你只能自己走了。”九歌说。

“我不会再来看你了。”九歌还说。

“更不会想你。”他最后说。

然后消失了。

但我无悲无喜，我是山神。神是不会难过的，神只需要守护就好了。

但我会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