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姐是一个蜈蚣精,但不是一个普通的蜈蚣精。寻常的蜈蚣精只有 21 对脚,也就是说,一次只要 21 双鞋就够穿了。但陈小姐不同——她每年生日都要多长出一对脚来。这可是件很不得了的大事!要知道,蜈蚣的寿命是很长的,蜈蚣精就更不用说了。陈小姐一想起自己以后随着年纪的增长,不知道要长出多少对脚来,就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目前年方 26的陈小姐,家里已经摆了满满一间屋外加两面墙的鞋子。
陈小姐的家是一套90平米左右的两居室,租来的。按说这个面积对一个普通的单身狗,不,一个普通的单身蜈蚣精来说,居住起来也算是绰绰有余了。
但是陈小姐不同于其他普通的蜈蚣精少女,她每年都会增多一对脚,鞋子也就必须相应增多,那么用来放鞋子的空间需求也就不可避免越来越大。
现在她才二十六七岁,家里的鞋柜就已经快要摆不下了,这可怎么办?古人有削足适履,难道陈小姐要截肢适履吗……她可不想对自己那么残忍,所以,她得想法子住到一套更大的房子里去,才有空间安放她自己和她那些数量大得惊人、并且还将与年俱增的鞋子。
但是多大的房子才够呢?陈小姐心里也没谱。她自己的脚每年都会增加不说,万一将来她生下的孩子也跟她自己一样,每年也有新的脚长出来,那真是,多大的房子也不够。
当然,孩子什么的,那是后话了。陈小姐当前的焦虑在于,她勤勤勉勉朝九晚五的伏案劳作,换来的薪酬用以支付现在这套小房子的房租、自己的衣食住行,尤其是购买质量和数量上都满足她穿戴需求的鞋子,已经渐渐有点捉襟见肘,哪里还有结余去向更大的房子进军?
如果买不来足够的鞋子,陈小姐出门就只能平底鞋和高跟鞋混穿,这导致她两排脚有时候穿成 ⌒ 形,有时候穿成 ~ 形,当然这还不算糟糕,这至少还能保持平衡,可有时候她甚至会穿成 ╱形,这就很糟糕了,走起路来一高一低,连基本的平衡都难以维持,经常扭到脚,疼得她一瘸一拐,好不狼狈。
同时,陈小姐还有另一桩狼狈的事,就是她也早到了适婚年龄——要知道即使是蜈蚣精,因为是以人类的皮囊存活在这个由人类主宰的世界,也有必要遵循一些人类公认的普世观念,比如成年后就应该要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要与异性缔结婚姻,组建家庭,繁衍后代等等。
她寻寻觅觅多方试探好几年了,却迄今也还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与她走进婚姻殿堂的男性。
而如果30岁之前在人类世界还找不到合适配偶,陈小姐就会失去在这个世界继续体面生存的资格。不仅人类社会的口水会把她淹没,就是蜈蚣精的世界也容不下她——混人类世界混不下去的失败者,没有魅力吸引到异性的矬女,就算想要抛下人类的皮囊,抛下人世的繁华,回到鄙陋的乡野去过风餐露宿的原始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心想事成的。
毕竟,当初她不管不顾横着一颗心要到人类世界来闯荡,已经搞得自己众叛亲离。这一灰溜溜地回去,留在乡野地头上树林里草丛中终日赤足爬行的蜈蚣精族类,对她还能少得了各种见血封喉的白眼、指点和嘲讽?
何况,陈小姐根本没有想要离开人类世界的打算。她舍不得人类世界的所有一切,缤纷多彩的红灯绿酒,俏美动人的美衣华服,各种让人愉悦沉醉的靡靡之音,以及人类世界独有的、能在人类世界之外再构造无穷世界的让人着迷的奇妙文字……
当然,陈小姐最舍不得的,是她的那些鞋子,漆黑米白暗红棕金浅驼鹅黄藏青,细跟粗跟高帮低帮圆头尖头筒形船形镶钻绣花……
陈小姐是真的很爱她那些鞋子呀。有时候她都能一夜不睡觉,就是为了擦拭整理和摆放欣赏她的鞋子。一双双地用手、用眼睛,带着浓浓的爱意摩挲过去,能令陈小姐心里被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填得满满,满到能将背离族群的孤单惶惑以及思念故土的乡愁都挤压得无处容身。
陈小姐希冀能找到一个与她一样热爱人类世界的繁华、热爱鞋子的蜈蚣精男子,那么她就不用担心在共同的生活中被对方嫌弃和指责,也不用为了迎合对方、维系关系而辛苦压抑和伪装自己。她就可以继续开开心心地潜伏在这个她迷恋不已的花花世界。
所以蜈蚣精少女陈小姐的27岁生日愿望就是,买到足够她按春夏秋冬不同季节、通勤逛街参加聚会出席典礼等不同场合搭配穿的鞋,找到能与她红尘做伴的Mr. Right。
至于大房子,她相信只要这两个燃眉之急解决了,其他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陈小姐此前也谈过几次不成功的恋爱。恋爱对象基本上都是普通的人类男子。不管对谁来说,同类都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遇到的啊。陈小姐的想法是,不管是普通的人类男性,还是蜈蚣精男性,只要是男性,就肯定有诸多的相同相似之处。在她理想的同类异性出现之前,她何不拿那些普通的人类异性练练手呢,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但是恋爱这个东西的玄妙之处就在于,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因为哪一个点而对一个人倾心。在陈小姐“练手”的几段与普通男性的恋爱过程中,也曾电光火石地出现过令她怦然心动的瞬间。
比如有一次,她和一个练手对象约好去看一个关于购物狂的电影,散场之后两个人一边喝东西一边聊天。陈小姐试探地说,“女孩子如果像女主角这么恋物,成天买买买,也真是让人头疼呀。”
当时的练手对象却说,“那也未必。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填不满的黑洞,有的需要源源不断的爱来填,有的需要被喜欢的东西环绕。所以有的人会不断恋爱,有的人就会不停地买买买。本质上都是为了填心里的那个洞,只是填充物不同罢了。”
陈小姐吸着甜糯的珍珠奶茶,听着练手对象犹如揭示哲理一样说着这番话,几乎都要爱上他。
还有一次,她穿了细跟的系带凉鞋去约会,与当时的练手对象在黄昏的街头徜徉的时候,鞋上的带子松散开来。带着黑框眼镜本来一直沉默寡言的练手对象一言不发地蹲下去,就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为她细心地把散开的鞋带一一系好——要知道,21双鞋啊,过半都得重系,那工作量可不算小。
陈小姐那一刻心里软得,就像赤裸干裂的泥地一下子淋了半个月的豪雨。
当然,与练手对象的相处,有令她心动的瞬间,也就有令她心塞的时刻。
譬如有一次,一个练手对象与她约会完送她回家的时候,正好路过一家鞋店,而那天那家鞋店正好刚推出一款十分吸睛的新品。陈小姐路过橱窗的时候,看到那双新款的鞋,整个人就如同被孙悟空的定身法定住了,再也迈不动脚。
她走进店里去试鞋,穿上别致的新鞋犹如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在明亮的镜子面前走来走去,顾盼有致,殷殷询问店员这款鞋子的鞋码全不全,颜色都有哪几种,库存还有多少双。
难得这款鞋子她需要的号码和喜欢的颜色都有,并且库存也足,她当下决定一次性买齐自己所需。当她随店员走向收银处结账的时候,她发现陪她走进店里的练手对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销声匿迹了。
回家的路上,她虽然两手满载,心里却空空如也。跑那么快干嘛呢,陈小姐心里想,我并没有打算让他付账呀,第一次见面而已,适才的自助餐也都是AA,动物界求偶过程中还常常充满了惨烈的牺牲,为什么万物之灵的人类反而会这么害怕付出,出现这种闻风落跑的荒唐行径?她怕不是遇上了一个被迫害妄想症患者吧?
但这个还不是最过分的。有一次一个见面多次的练手对象因为帮她搬一个鞋柜回家,见识了她家里占据了一整间屋子又外加两面墙的鞋子,竟然连鞋柜都没组装好,就对她苦口婆心地劝戒起来,让她赶紧精减她的鞋子库存,以后也万毋如此铺张浪费云云。
她就奇怪了。这个练手对象明明能看见自己的26只脚啊,一个长着26只脚,并且脚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的人,拥有六面墙的鞋子不是很正常吗?一个只有两只手的人类男性,为了打游戏还配置好几台电脑,无数的手柄呢。更别提那些只有一个小丁丁却坐拥无数情人的讨厌鬼了。
那一次的经历之后,陈小姐有点灰心。对于自己的脚数量庞大并且还会不断增加这一异于常人(以及蜈蚣精)之处,突然感到有点自卑。她的恋爱活动偃旗息鼓了好一阵。她甚至都想,要不就放弃吧,就这么一个人孤独终老也挺好的,或者等到年过三十孤身在人类世界呆不下去了,再回到处处是泥巴、鸟粪与落叶的乡野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届时其他蜈蚣精的白眼她就假装看不到,甚至她也可以假装从来没有享受过人类世界的繁华,没有穿过那些美丽舒适的鞋子,赤脚就赤脚吧,至少自由自在,了无负担。
话虽这么说,但是当新一季的新款鞋子上市的时候,当她又喝到美味的酒饮,吃到可口的食物,听到美妙的音乐,读到有趣的书的时候,她的决心总是会像海水漫过之后的沙堡一样,轰然坍塌。被自己喜爱的事物捆绑一生,也算是甜蜜的负担吧。
陈小姐最终放弃了她的放弃,选择继续留在人类世界的巨无霸城市,为她心仪的生活而奋斗。不过,经过深思熟虑,她决定优先满足自己的感受与需求,再去考虑外界的舆论和看法。也就是说,她决定了,去他妈的适婚年龄,去他妈的存款和大房子,她就是要先紧着自己的脚,遇到舒适的漂亮鞋子,啥也不要顾忌,一个字,买买买。
但是命运就是这么奇怪,当你心心念念要去追寻一个东西的时候,它常常躲着你,当你决定绕过它向别处奔去的时候,它却又施施然出现在你的必经之路上。
陈小姐是在一家鞋店遇到平头先生的。
平头先生是一家品牌鞋业的女鞋设计师。陈小姐那天在鞋店里试鞋的过程他全场旁观,如获至宝。平头先生的工作需要令他有着丰富的与女性脚模打交道的经验。但真正对鞋子如此痴迷热爱,试鞋过程中那么全情投入、享受至极的女孩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而且这个女孩子还是一个罕见的蜈蚣精少女,一人多足,一次性可以试穿二十多双鞋子,简直是天生的鞋模胚子。
平头先生本来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一旦受到与自己的专业相关的因素的引诱和刺激,就会变得判若两人口若悬河。
那天平头先生跟陈小姐聊了一个多钟头,顺利要到了陈小姐的电话号码。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开始了交往。
从某个方面来说,对平头先生和陈小姐而言,互相都是彼此再适合不过的交往对象了。陈小姐需要很多很多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鞋子,平头先生呢,本职工作就是设计女鞋,陈小姐的需求正好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动力与灵感,使得平头先生如有神助,新作不断。
平头先生设计出的每款鞋子,出样品的时候,都会记得叮嘱样品作坊各个size皆多做一些,以保证陈小姐能第一时间穿上新款。这就算是平头先生对陈小姐表达爱情的方式了。
陈小姐沉浸在心花怒放的甜蜜当中,以至于她完全顾不上计较平头先生是个普通的人类男性。在穿到平头先生设计的第二十九款新鞋的时候,也就是在陈小姐二十九岁这一年,她答应了平头先生的求婚。
数月后,两个人在城中一个四星级酒店大厅举行了婚礼,婚宴就定在酒店内部的粤菜酒楼。平头先生的父母亲朋和同事来了很多人,陈小姐这边的来宾就寥寥无几了。仅有的两个蜈蚣精少女闺蜜出席了她的婚礼,婚宴后她们与陈小姐依依告别,如果陈小姐细心观察闺蜜的眼神,会发现她们与她的道别如同永别。
婚礼之后的第二个星期,陈小姐迎来了她三十岁的生日。但是奇怪的是,过完生日陈小姐并没有像从前一样长出一对新的脚来。陈小姐在疑惑中等待了好些日子,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事实上,此后陈小姐再也没有长出过新的脚来。不仅如此,当陈小姐怀上小宝宝之后,她身上已有的那些脚开始一对对地消失了,一直到她如普通的人类一样,只剩下一双脚。
陈小姐讶异地发现,她以前无法想象的人类用一双脚来平衡身体和行走奔跑这件事,做起来其实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困难。大腹便便的陈小姐用仅剩的一双脚走路,居然也走得异常地平稳,这是她从前完全不敢想象的。
小宝宝很快足月出生了,咿咿哦哦,白胖可爱。陈小姐看着与普通人类后代无异的孩子,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有点隐隐约约的惆怅。
她知道,她作为蜈蚣精少女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这下她完完全全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少女,不,人类妇女了。她终于获得了在人类世界“体面”生存下去的资格,但是也永远挥别了蜈蚣精才有的那个独特的世界。
有时候小宝宝睡着了,陈小姐会轻轻推开她用来堆放鞋子的那间屋子的房门,站在门口对着已经落满灰尘的鞋架环顾良久,就像在回看自己作为蜈蚣精少女度过的那些年,那些狂喜和焦灼,那些精彩与孤单。
然后在孩子醒来之前,陈小姐会轻轻掩上门,一如掩上她流光溢彩一去不返的荒诞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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