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向高纬小站行驶。东北昏天黑地,日光的冷往骨头里钻,天色慢慢融入黑土,日头嗖的掉进深渊,万物生脆,蒙尘。
车里闷热寂静。后部有人说话,男人压着嗓子,声音里干燥缺水。躁动一阵,平息下去,重新陷入寂静。车厢封闭狭窄,整排车座相对而放,陌生人面对面,膝碰膝。空气难以流动,死死抵住人胸口,像壮阔鼓动的海浪,暗潮隐在水面下持续上涌,一刻不宁。车厢沉在海底,我们呼吸不能。
旅程途经一个内陆灰土小镇,被祖国铁路线顺路穿联,项链上一颗珠子,站在信息一线的视野,看过群雄,便企图弄潮。
我见了太多了。连支付宝都不会用的镇上老青年,张口却是互联网+,全球化,马云,行业弄潮儿。满口大词,听过几场讲座,被联合国圆桌、布满上亿精密仪器的研究所、玻璃幕墙的商业大厦的影像蒙了心,就信心满满做起生意。跑过内蒙,去过边陲,倒过票,出家的脚迈出一半。赔的一身是病身家输光,灰溜溜回来之后仍不肯脚踏实地,四处出卖机灵。四十岁之后倒死心塌地的信起主,凭着好嗓子在教会站稳了脚跟。可一身病已然落下,镇上的夏天毒辣,冬天酷寒,不留情面的气候越发使他疲软,可越无力越是将科学和圣经奉为圭臬。
镇上卖起咖啡。店牌鲜绿,字体圆扁,几个汉字组起来像西洋直译,以此吸引对世界一无所知又渴望的年轻人。咖啡粉用滚水冲开,加白糖溶掉,封杯器一压一撕,盖完章的一大杯就递到手里。喝一口,就尝出蓝山稀释的味道。女老板不苟言笑,我坐一旁喝完整塑料杯速溶咖啡,又想买烤冷面,她听我非本乡口音,竟突然和善起来,眼神和我接触一下就弹开。你慢慢选,她说。嘴撕开一条缝,想显得友善一点,更加牵强。
人心就跟塑料咖啡一样,温热,柔软,发胀,一扎就漏。这三线小县建设迅速,虚浮,漂在幻想上。
漂亮,高大的建筑接连生长起来,来自世界的品牌、广告、偶像在这里日夜更迭,由城里脏乱、破败的马路连接。爆炸性增多的丰田、大众穿过一个个没有信号灯的路口,随意调头、转弯,磨损早已看不清的马路喷线,缓慢行驶,疯狂鸣笛,一个个鲜嫩多汁的年轻躯体汲取着遥远世界的养分,在贫瘠的现实里野蛮模仿、向往,还远未到衰败的时候。
县上有个俗气意义上的漂亮女人,身材娇小,注意保养,当下四十岁仍然水嫩,但称不上精致。她嫁给个镇上青年,生了姑娘,那人没出息,三十岁时,两人吵闹、撕扯、企图凑合,最终不体面的分开。为了免于口舌,很快她就出走江南。从粗糙、干燥的北方,跳进江南温柔的水乡。再回来,已经带着珠宝艳气。江南温婉的人事没有融化她、使她安于庸常,反倒激发了她天然的冷、狠、不动声色。她脱身不了的,也帮助她。她有了车子,买起黄金,四处出游,爱好时尚,家里人不问,不说。不说,她就还是个体面、美丽的女人。
可人们心里暗动。人不说,更烧她。舌在口中,扭,舔,生着暗疮。
年节饭桌上一堆口头亲热的亲戚坐一围,牙尖嘴利,什么鱼肉也堵不住口舌。有人咂嘴说,三十年前屯里考出个清华,在中央做生意,如今赚钱多到手酸,父母天天只用跳舞。这县上乌烟瘴气,学校里成帮结派,长在一个烟尘扑鼻、毫不精致的小地方,小孩一个个都过早、错误的成熟,对市侩、交易熟视无睹。年轻人野蛮,以无知的方式融入、对抗,在群体里挣出头来,无心学习。那一定是个聪明人,我推测那位不曾谋面的长辈,清醒、理智,充满天分。
酒桌上杯盏交接,窗外又飘起了雪片。话题飞速切换,男人燃烟,很快烟味呛喉入菜。即至正午,光泼进室内,倒像被焦烟熏黄,一泼黄土洒在地上。白净的日子里竟有这么灰土气的太阳。成年人谈话缺失逻辑,筷子七零八落搁着,酒一杯接一杯的满上,残羹冷宴,女人下了桌,男人分贝提升,拍桌瞪眼,讲酒色,时事,吵的面色紫红青筋爆出,转眼又划拳亲热,面色如常。老人们都歪倒在床上看乡村相亲节目。台上莺红燕绿牛鬼蛇神,小伙子讲家庭不幸痛哭一会,又真心表白,笨拙又无言。女孩子们都蛮横厉害,膀肉结实,嘭嘭灭灯。老人啧啧一声,心明眼尖的,数落出男孩的毛病。下一个男人很快登场,场子响着砰砰嚓嚓的锣鼓声,脂粉气扑面而来,满目春色,笑容可掬。骄横姑娘们狼眼扫射,带点高傲,带点算计。
镇上姑娘,天真里带些老成,懂得利用自己那一点鲜活而娇嫩的血液,北方贫瘠的城市也冻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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