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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视野只有一条不足1000米的街。
街头是间小报亭,代卖每一期双色球彩票。5点半左右,一个60岁左右的大爷会打开报亭,泡一杯红茶,打开参政消息坐一上午。下午是一个30岁左右的大哥。体坛周刊、南方周末、读者、故事汇。他能把所有报纸杂志翻一遍。
右边是一家服装店,永远卖着打折的过季衣服。
中间是一栋事业单位大楼,与我所在地方隔了一条不算宽敞的马路。有一个带岗亭的大门,岗亭通常无人,偶尔会有一个大爷穿着保安服从保安室里走出来伸伸胳膊又专进小屋。
右边是家奶茶店,橱窗展列着各色甜点。墙体是块干净的玻璃,贴背放两组座椅。
两年前我被分配到这座很有名的城市中这支没有名气的部队。在和平年代,身为军人的我没有强烈的荣誉感。也许这与我们单位本身就没有骄傲有关。
人的一生由许多段生活拼凑成。漫长而又戛然而止的学生生涯;如今的军旅。而后会怎样,一点也不确定。每个片段或许是一个过渡,或许只留下回忆。如同恋情,最后一段才能成全生活的全部面貌。我仅把这两年兵当成一场旅行。
我们单位只是一个普通的大院子。一个班,10人。一个只在点名时出现的军官排长,一个即将退伍思想波动的老兵班长,其余都是二等兵。
上午、下午、前半夜、后半夜一共四个岗稍,每两人一组,我们8个义务兵每天都要轮一回。
单位只有两把抢,一把81杠哨兵轮流背着,一把54手枪被军官锁在柜子里。我一直认为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守好这个两杆枪。
岗哨任务不重,像对面的大老爷那样钻进岗楼里就可以。但是岗楼里有监控,不可带手机。时间漫长又每日重复。我把对街的春夏秋冬都看尽了便开始寻觅穿梭的人群,我把图书室里所有的书都翻遍了开始写一篇又一篇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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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飘在这个繁华的都市中却很平凡的角落里。如同躯卷在热闹公园的一个角落。
我不曾想在这个城市既然有如此普通的街道。低矮的楼,昏暗的灯,充满粉尘的狭小走道,衣着土气的匆匆人群。也许如此普通的环境才适合普通的我。华灯初上、霓虹璀璨不属于我的夜晚,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不存在于我的生活。我有刻在骨子里的自卑感,是从贫困故乡带来的,是从平平样貌带来的。
我16岁辍学跟着亲戚来到这个城市打工,黑工厂、小作坊、辗转两年。我从不买贵衣服不会用化妆品,一半的钱寄给家里。两年间没有深刻的回忆,更没有交多少朋友。因为相貌太普通又极度消瘦,穿着一贯的灰色长裤像极了丑小鸭。没有男孩最求过,也不懂爱情。
18岁的春节前4天,我在老家被安排了相亲。别人和我说,我以后要和这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生活。我瞥见他坚硬的胡渣、刀刻的抬头纹,吓的连夜跑回这个城市。我的18岁愿望就是过年时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吃顿饺子。2年没有在家过春节,在第三年又狼狈出逃,显得格外寂寞。
我在腊月二十八日游荡到这个街道。将近春节,这个城市的人如图周末的校园,也和我一样孤零零。
街头的报厅的空调外机还在响着,窗玻璃上挂着几道水帘。往前走是一个早早关门并贴上春联的服装店。再往前是一扇长长的电动大门,霸道的占据半条街。它的对面也有一个相似的大门,门头上有颗红色五角星,后来我才知道是当兵的地方。
尽头是一家奶茶店,里面的灯很暖。我仿佛隔着玻璃门窗闻到了香味,鬼使神差推开了门。我头一次进入这种地方,开始局促不安起来。
“大不了一杯奶茶100块钱。”我心里想,“然后就一直在这里吹暖气吹到关门。”
我提着箱子杵在门口。身穿一件长长的过气的红色羽绒袄,脚上是双黑色的廉价的皮棉鞋。干裂的嘴唇,消黄的脸,不大的眼睛盯着墙上的价格表。睫毛上的冰遇到暖气立马变成水,令我跟加艰难去看清远处价格表上最便宜的叫什么名字。
店主愣了下,她坐在收银台和别人开着视频聊天,不曾想这个时候会有人进来。隔壁单位还在上班点,明天就是春节,打工者最晚的也该做上回家的火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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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春节。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院子里的每个人都烦躁不安。一年都在重复地过着一天的日子,闭上眼睛都知道明天所有的事。就像岗楼里的钟一圈一圈重复转着。
按照惯例明天的岗哨会由老班长和排长轮流,春节期间的白天可以一个人在岗亭里。这样我们8个小兵难得同框,这也是整个春节最愉快的事情了。于是我们把春节安排的滴水不漏。
可是排长请假回家了。一早老班长就在班会上大骂。老班长骂得也许不只是岗哨问题,但战友们一个个失望至极。
老班长今年第8年,几乎年年打报告退伍,终于还是熬到二期士官结束,明年退伍。我们所有人都明年退伍。我们呆了一年都要疯了,可想而知8年的老班长是多么绝望。
我们这个班是老连队连队的一个分支,其实老连队营房也只有20几个人。它被肢解了很多像我们班这样的小单位,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春节的岗哨如何安排老班长说了算,服从命令是天职。我对岗哨没有抗拒甚至喜欢它。在院子里除了看电视玩手机外就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战友们的故事早已说了几百遍,慢慢地都变成无趣的人。我对老班长说,这几天的岗哨我来站。吃完早饭我便带着小本子和笔走进岗楼。
春节假期默认了可以带手机,但是要低调,保密条例牢记于心。我把手机放在桌角上,打开收音机界面漫无目的的听着歌。
一个人岗楼突然宽敞起来,连窗外的视线都明朗许多。
对面是政府办公大楼,今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陆陆续续有车辆或者行人进入。保安大爷叫上了自己的儿子帮忙,往巍峨的大门柱上胡春联。
服装店老板是外地人,一个星期之前就回家了。
奶茶店和报刊老板都是本地人,做着政府大楼的生意,像往常一样已经在营业。
我在笔记本上练习着画画,对面的街画了几百遍。刚当兵的时候,我走队列不协调,基本动作记不住,像个小丑故意表演拙劣。我的第一任班长几乎每时每刻都监督我按照规范动作行走。他说,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就会变成一个习惯,养成了习惯就不会忘记。
我画了几百遍的街,应该是被我刻在脑海了。那么,如果是一个人被我看了几万眼甚至更多,会不会一直留着我的记忆中?
我闭上眼。果然,从未打过照面的报刊老板、服装店老板、奶茶店老板,他们的脸就像我多年的朋友那般亲切。
想到这些如同我亲人般熟悉的脸却不知道我的存在,内心一阵失落。我抬头去寻找它们,看下他们是否同样望向我,也许我也常出现他们视线里,如同胶卷被定格在他们脑海中。
这时我看到一个女孩,陌生的人。厚厚的外套包裹着消瘦身体。她拉着一个黑色皮箱,丢了魂似的晃悠在街道。
也许像这种只看过一眼的过客,最多存放在记忆中三天。
这时电台里一首歌拉回我的思绪,差点让我泪流满面。许飞的《他在那里站岗》。
“他,穿着那一身军装,
他,正在那里站岗,
晚风拂过,漫天星光,
遮盖不住他冷峻的脸庞。
他,守卫在祖国边防,
他,今晚仍如雕像,
月圆之夜, 万家灯火,
他却只能用思念回到故乡。
想知道妈妈是否安康,
鬓角的白发 是否悄然增长,
想知道恋人近来怎样,
有没有孤独时为爱牵肠,
当兵的人啊要走四方,
家里的事情只能先放一放,
亲人和朋友请多原谅,
战士在和平中默默守望!”
我连忙用手机把它下载下来。我早已对《军中绿花》免疫。以后的无数个夜里,这首歌催下我无数次眼泪。
从今天开始,我倒计时退伍回家。思乡之情逐日蔓延。在20岁的春节前一天,我懂得心疼父母,我也渴望有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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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8岁的春节狼狈出逃,被一个奶茶店店主收留。我喊她琴姐,36岁,是我的年龄2倍。如果说生命全部戛然而止,那么她的人生精彩程度是我的万倍。
我本来想把她的故事也在这里写出来,发现冗长且孤独。我一厢情愿把她当成我们初见时那般温暖。
原谅我在此对你一笔带过。
是因为,当我在这里挨过最寒冷的冬季之后,在18岁那年的春天,我“遇见”他。有颗种子在一场雨水后悄然发芽。我尝试着去纪录,春暖花开。
3月。我剪了短发。我会穿一身鲜艳得体的衣服,会化淡妆。能记住奶茶店里所有东西,能记得附近老顾客的基本特征。
我的生活轨迹依旧那么简单,我的生活亦如同这条街这般简单。我有一种错觉,我本身就是属于这条街的尽头,长江路199号。
下完最后一场冷雨,对面院子里的军人仿佛追着小草破土而出。我只远远看到过他们在岗楼的侧面,从未见他们过走出院子的样子,仿佛他们与世隔绝不食烟火。
这个冬天过去了,街道上多了几道迷彩绿色。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个头最高皮肤最白的男孩,却不常出来。我依旧只能从岗楼的窗户中看见半张脸。他来过店里一次,欲言又止地选了半天,只带走一杯红茶。
他有张笔直的背,像颗松树。他的头发极短,应该是刚理过。他的脸非常白,额头有几颗痘印。他的眼睛清澈带一丝羞涩。
空闲时我会望向岗楼,那个永远明亮的窗口或许是这条街的特色。我发现他也经常看向这边,有好几次我认为我们四目相对了。
家中父母终于原谅我“逃婚”,因为我又开始寄钱回家供弟弟上学。那个中年男子未必看上当时的我,从来没听说过他备过彩礼。
橱窗外下着雨,街面空无一人。对面岗亭里依旧是最熟悉的面孔。我幻想着能和他有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我们就在这座城市这条街安了家。他在对面工作,我们每天都看着对方......
来客人了,我赶紧搽了搽口水。浅笑一下便把刚刚白日梦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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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渐渐长出叶子,这个过程很奇妙。如果遇到一场雨,第二天会突然多出很多。
等到叶子开始落下的时候,我就要退伍了。我每天看着对面街道边的梧桐过日子。奶茶店旁边的梧桐树形状最好看,我不由得长时间把目光停留在那。
那个春节前发现的女孩已经是奶茶店里的员工。老板娘有更多的时间打电话和抽烟。女孩把长发剪了,我看到的是一张美丽的脸。
排长终于长时间不归单位,老班长是唯一的领导。也许我们已经相处了一年,也许我们的军旅生涯都将结束,老班长心情开始变好。这意味着我们的日子不再那么乏味。岗哨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我们有大把时间自由安排。老班长允许我们外出,我们也都遵守这他定下的规矩。
我还是在岗亭里呆的时间最多,有时候会在深夜,一个人走一遍白天张望的街。
报厅上贴满各色海报;服装店门前挂着“转让”;长长的电动门紧闭着;奶茶店依然有余香。
我会在路灯熄灭之前从新回到岗楼里。我看到奶茶店里的居然有灯火忽明忽暗的闪着。
奶茶店的灯早就关闭,路灯照射出几片梧桐叶子的形状落在玻璃窗上。那女孩的脸被烟火突然照亮又突然消失,像似天空中唯一的一颗星星闪烁出孤独。
我好想把她带回我的家乡。在我家乡的小镇上也开一家这样的奶茶店。当我决定走进店里把我的想话告诉她时,当我唐突的站在吧台前却不敢看她的眼睛时,才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
我也学会了抽烟,并把抽烟当成了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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