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腊月时分,夜晚城市的篝火如约点燃,红、橙、黄、绿,五彩斑斓,距离除夕团圆夜只有不到一个礼拜,炫目的繁华与渐息的人影多少有些违和,手里拎着半瓶劣质散白的汪二保,一边吹着凛冽的寒风,一边踉踉跄跄,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模糊的道途上……
汪二保,一个生来就是受苦受难的下等人,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从他出生那天,他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在他三岁那年去工地“轧钢筋”出意外死了,工地老板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提出拿三万块钱“私了”。汪二保才三岁,没有爷爷奶奶更不知道外公外婆,二保爹的隔房堂兄为了得到这笔赔偿款,主动要求照看二保。成功拿到钱后,汪二保叫起了别人爸爸,却没有真正成为别人的“儿子”。
挨饿受冻成了家常便饭,没有自己的床铺,更没有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同桌吃饭,同床休息的机会,自打进了新爸爸的家门儿,汪二保没有睡过一天床铺,无论春秋冬夏,草枯树荣,通通都在四季蚊叮虫咬、粪便成堆的牛圈里躺着,一床僵硬得可以做门板的旧棉絮,冬天冷得受不了就找些枯草或躺在牛肚上取暖。
一开始,二保怕老牛,由于寒冷的侵袭他不得不冒险与之靠近,竟然发现老牛并不攻击自己,渐渐他好似明白了——我长期挨打,老牛耕田也长期挨打,两个“下力货”不就应该“报团取暖”来着吗!
晃眼七年过去了,二保十岁那年,二保照常在田间地垄放牛,等着日落西山牵牛回家,给读书的兄弟姐妹们生火做饭,然后他们一家人有口剩的就是自己的夜食儿,如果那天没有剩下自己就又只能勒紧裤腰带,学着老牛嚼草根了。
那天说来也巧,邻村苟旺财苟老太爷八十大寿,苟家的子子孙孙把邻里八乡的乡亲们都邀到自家的院子里大摆宴席,一向只能在这样大型的宴会里假装个什么亲戚蹭点吃喝,是汪二保一年到头唯一可能沾点荤腥的机会,面对这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汪二保想也没有多想,把牛胡乱拴在庄稼旁边的一颗大树上,吐了两口吐沫在手心儿上,抹了抹头发,径直走向了苟家庄。
八个碟,九个碗儿,比山还高的蒸屉,别说吃了,就连这些好闻的气儿他汪二保也没闻过啊。趁着这里不注意,那里瞎忙活没瞧见,汪二保像一只馋嘴的家猫,东抓抓、西挠挠,都以为是谁家亲戚的孩子,也没人管。
忽然酒席正式开始了,汪二保胆子愈发大了起来,自己一个人儿坐上了酒桌,陆陆续续凑足了十个人,也有人问他哪家的,他只是自顾自的狼吞虎咽,也不回话,同桌的人传来鄙夷的目光,却也没好说什么。
酒宴半酣,苟老太爷的儿子苟大富突然站在宴席最中间,声如洪钟喊道:“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家父寿诞,使寒舍蓬荜生辉。今晚上大家吃好喝好,吃完了喝美了,先别忙着走。今晚上我特地为家父八十寿辰请了县剧团最好的文武老生厉家班泰斗崔如海给大家演几出大家喜闻乐见的‘关公戏‘,大家捧捧场!”
乡亲们一阵欢呼,“好、好、好……”
“苟大哥,托您的福,我打小儿就是个戏迷。崔如海可了不得,他可是大武生厉慧良的弟子,文武兼备,特别是‘红生戏‘那叫一个绝,一出《温酒斩华雄》,一出《千里走单骑》,讲得就是关老爷初露峥嵘,千古仁义的精彩故事。今儿老太爷八十大寿,演这两出戏最应景,咱老太爷年轻的时候不就是咱苟家沟子的‘活关公‘吗?”
苟大福笑容可掬,“他长海儿叔,过奖了!家父年轻的时候的确为人仗义,肯帮忙,谁家那年头不是饥一顿饱一顿,我爸爸他老乐善好施,谁家没有吃过我家几个窝窝头?感情老天爷知道我爸爸这人心善,兄弟姊妹个个都还混得不错,我爸爸今年都八十了,能吃能睡,不就是活菩萨嘛,哈哈哈……”
群众一片雷动,附和声绵然不绝。
汪二保第一次听到“关公”这个名字,觉得他一定是一个了不起,受人崇拜尊敬的“菩萨”。
酒足饭饱,客人们帮着把桌子抬到一边,碗筷涮洗,搭建舞台,很快一个结实简易的戏台搭建完成,随着几声锣鼓点,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的戏中人物一个一个登台亮相,随着一声引子,一个神采飞扬,魁梧高大的红脸形象手持青龙偃月刀,霸气稳健的朝舞台中央走来,“将士英豪,儿郎虎豹,军威浩,地动山摇,要把群雄扫……”
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如绵密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汪二保看得痴了,“关公”举手投足间仿佛把自己镇住了一般,那英明神武的气概,那受人敬仰的魅力,在汪二保心理似乎埋下了什么种子,可怎么也说不清楚,汪二保从来没有那么接近于一个叫“理想”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宴席散了,戏文也散了,只留下汪二保痴痴地瞅着那方寸大小戏台,回忆着“关公”的举手投足间,沉醉其间。
灯火渐渐昏暗,一阵凉风忽然掠过,汪二保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忽然想起自家的老牛……于是快速把自己从戏文里生拉硬拽出来,跑去栓牛的地方找牛。
黑灯瞎火,农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汪二保寻摸着找到栓牛的地方,老牛却早已不见,汪二保心里“咯噔”一下,漆黑的夜,凛冽的风,似乎都不再可怖,只是联想找不到牛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汪二保就像被抽了骨髓一样行尸走肉,久久伫立在庄稼地里,生了根儿一样。过了良久,汪二保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离家出走,从此逃离。
说跑就跑,嘿!这小子也不知道抽什么风,觉得自己还真有点“关公千里走单骑”的英雄味道……
也许是酒精的驱使,精神的麻痹,回忆渐行渐远,除夕夜就整三十的汪二保,仍然还在这个没有温度的世界里迷茫、徘徊。
自打他扒火车逃到大城市,令人目眩神迷的灯红酒绿并没有他的栖身之所,一边躲着“仇家”追寻一边靠着“乞讨”为生,久而久之他忽地明白了,根本没有“仇人”前来寻他,他是生是死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人没有任何关联。
讨饭、捡垃圾、睡桥洞,渐渐他被收容到福利院,学了一些简单技能,成年后开始出入各种餐厅打杂工,受尽艰辛,好在自己头脑灵活,四肢辛勤,二十九岁存了十来万块钱。他寻思着自己今年就三十了,也该回去看看了,祭拜祭拜自己的亲爹,然后得回去找到堂叔把当年丢牛的经过说清楚,该赔一点钱自己也愿意,毕竟生活越来越好,自己下半辈子要做个“体面人儿”。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想体面的时候越不得体面,汪二保怀揣着雄心壮志,准备揣着这笔巨款过年回家时,福利院曾经认识的“成功人士”葛三泰找到他,声称自己有个大项目可以投资,零风险,高回报。
甚至亲自领着汪二保去了自家的大公司参观,那气派、那规模,人葛三泰一进去,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没有不点头哈腰的,就连他汪二保居然生平第一次有人叫他“汪总”,汪二保有些醉了,醉在这仿佛梦境的现实里,如果不是那么多人在,他真想抽自己两巴掌,看是不是自己白日做梦。
再瞅瞅眼前的葛三泰,活脱脱像“温酒斩华雄”里取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般的“关公”,威风极了!
走了一阵子,葛三泰终于带着汪二保走到了自己办公室,“二保,可把你找着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产业有多大,百十来号人,一张嘴就管我要吃饭,咱也算这个城市里有名的企业家。我能想到你,证明什么?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我会稀罕你打工攒那两个粥钱?咱是念在当年福利院里过命的交情,咱都是穷苦出身,我吃着干的总得让你喝一口稀的吧,不是差你那点钱,是做生意就等讲究个付出,有投资才会有回报,你只要投钱,多少毋论,我高低给你安排个副总,地位仅次于我……”
汪二保在一声声“汪总”中彻底迷失了自我,不仅辞了工作,还稀里哗啦将自己十来年攒的近二十万全部取出捣腾给了葛三泰,正当他以为自己要飞黄腾达了,没过几天葛三泰连同他的产业、百十来号人凭空的在这个世界消失,汪二保这才发现自己连对方的电话号码都忘了要上一个,时隔二十年,他的心再一次“咯噔”一下,这一次他又该“逃”向哪里呢?
“艹你妈的完蛋玩意儿!大过年的要死啊,拖着酒瓶跑到马路中间……”路过的司机交相咒骂着,不经意间穿梭到马路中间的汪二保进退两难,路人报了警……
不知过了多久,汪二保酒醒后已然是在派出所,民警询问他的姓名,籍贯,身份证号码以及为什么酗酒阻碍交通,大过年不回家……
突然,一声哭嚎撕心裂肺,划破夜空,痛痛快快痛哭了一场后,汪二保将自己半生的经历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办案的民警也为之一酸,一改审讯时的严厉,拍了拍二保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努力生活,总有苦尽甘来日。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怎么打算的呢?”
汪二保被问愣了,“怎么打算?现在钱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吃饭都成问题,我能做点什么来与这残酷的命运作斗争呢?”汪二保沉默的思索着。
“小伙子,不要迷茫!男子汉大丈夫,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没有了家,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咱这座城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每年除夕夜都会举办迎神赛会,我老婆就是今年赛会的会长,你不是喜欢演戏吗?你不是喜欢关公吗?今年踩高跷扮关公还真就差一个虎背熊腰,牛高马大的汉子,你愿不愿意?”
汪二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民警赶紧将他扶了起来……
除夕夜如约来临,汪二保还真是个久被泥土掩埋的戏曲明珠,从来没有勾过脸的他居然凭借着自己多年来看关公戏的经验,愣是勾画出威严刚正且比别人多了一丝悲悯的关公脸谱,扎上靠,反手持青龙偃月刀一个漂亮的亮相,惊得后台人连声叫好儿,汪二保生怕这又是一个梦,但与先前的梦不同,他愿意死在这灿烂的梦里,酣畅淋漓主宰一回英雄的命运。
年三十晚上八点,迎神赛会正式开始,汪二保踩着高跷扮演的“醉关公”排在最前头,为众“神”开路,大摇大摆,气定神闲,拖着那日剩下的半瓶散白,一步三摇,时不时啜上一口,力求醉态与神清相结合,这惟妙惟肖的演绎,围观群众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好……好……好……”
汪二保的记忆又回到二十年前,苟家庄厉慧良的徒弟崔如海所受的热烈亦不过如此,人生际遇着实难料。
迎神的队伍正在欢天喜地中行进着,突然一声响亮而干枯的声音穿透了世间所有的喧闹,众人为之侧目,众“神”定睛观瞧,一个瘦骨嶙峋的秃发老者,六十开外,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微弱,身材瘦削,显然已经熟睡的孩童扑通跪在二保面前,“关老爷,求求您老人家大发神威,斩却病魔,为我老关家留下这一点仅存的血脉吧。”
二保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会长千叮咛万嘱咐,迎神的老规矩是不允许片刻的停留,耽误了“众神归位”的吉时,这座城一年的风水就会破坏,到时候一年都会被这城里的人唾弃。
二保是被唾弃怕了的人呀!
“关老爷,关老爷……求求您,求求您……”撕心裂肺的哭喊,周围的空气凝固了一般,“他爹去年死了,妈也跟人跑了,如今我就这么一个孙子,他才三岁呀,如今又查出白血病,家里能砸的能卖的都拿来救命了,各位神仙老爷,求求你们,那我老关头的命来换我孙子的命吧……”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所有的人都齐刷刷望着带队的汪二保。后面的“诸神”忍不住悄悄顶了一下二保,“嘿,小子!赶紧走,还真把自己当神了?耽误了吉时你吃不了,兜着走。”后台的鼓师、乐师又冷不丁的敲打起来,原本岿然不动,愣在原地的汪二保,突然别过身后关刀一把劈向老者怀中的孩儿,吓得周围的人不禁尖叫起来,唯独那跪着的老人眼神充满感激和坚定。
“除魔卫道分内事,要挽狂澜救灵儿”
汪二保仰天长啸,忽然嘴里吐出来一句不知道哪儿来的戏词儿,随即身体前倾,佝偻身体,示意老者将孩儿抱近一些,老人连忙站直了膝盖将孩子抱给了“关老爷”。
“关平、周将”,汪二保义正辞严,声若洪钟的一声“将令”,不知为何,左右两旁演关平、周仓的两位演员竟同时生出了一种“莫敢不从”的敬畏,“拿笔来”。“周仓”连忙接过“关公”的青龙偃月,“关平”连忙双手呈上朱砂笔,一切冥冥之中似有定数。
“关公”接过朱砂笔,轻柔一点,在熟睡的孩童眉心之间点了一颗圆圆的朱砂,嘴里念叨着:“朱砂邪佞退,福寿苦尽来。”突然,熟睡中的孩儿微微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通红,异于常人的脸庞,不禁没有一丝恐慌,反而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笑了起来,原本苍白的脸颊忽地有了血色,柔软白嫩的小手伸出竟要抚摸“关羽”的脸庞,汪二保头自然地垂下,尽情的让他抚摸,两行清泪簌簌滚落,随即道路两旁的群众掌声雷动,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嗓子:“福星高照,吉时永昌!”
“福星高照,吉时永昌”“福星高照,吉时永昌”
群众欢呼着,诸神雀跃着……
汪二保将孩子轻轻柔柔还给了转悲为喜的老人,爽爽快快的直起身来,扔去了手中喝了一年都还没有喝尽的散白,三十了,而立了,他决定余生都要在清醒中度过了,望着远处的光亮,虽然有些模糊但却不再迷茫
“嗯~哼~”
“将士英豪,儿郎虎豹,军威浩,地动山摇,要把群雄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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