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桥公社卫生院的副院长老杨,为了让待业在家的儿子杨卫刚顶职,硬是提前五年就退了休。
对于沐桥卫生院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对老杨来说,也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说实话,刚退休那阵,老杨总觉得“猫不是,狗不是”的哪哪都不对劲。烦躁的他,连几十年如一日的每天一杯茶的习惯也丢了,烟瘾倒是比退休前大了几倍。
好在他心态调整得快,难受了一阵后,就立马振作了起来:退就退了呗!进了国家养老的笼子,不干活还拿工资,多好!再说了,离开了公家医院,我自己也可以另起炉灶单干啊。凭我“沐山杨”的名气,还愁没人上门?
说干就干!老杨请人将后院的两间小屋粉刷一新。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简易的诊所就开起来了。
八十年代初,国家是不允许私人开诊所的。为了避人耳目,他没敢声张,只是瞅镇上人多的时候,手捧着茶杯,慢慢地在人群中转悠,意在做一下宣传。
“这不是旺叔么?您老好啊!我退休了呢,有空上我家坐坐!”老杨喜笑颜开地和旺叔打招呼。
“哟,何三嫂,好久没见,你的老寒腿好多了吧?不用着急,我现在退休了,天天在家,你空闲时上我那,我替你看看!”
“啊?杨医生,您退休在家了?那太好了,今后我们有个头痛脑热的,就直接到你家,多方便!”乡亲们恨不得拍手叫好,再奔走相告。因为大家都知道老杨高超的医术,他的“沐山杨”的名气,在沐桥镇甚至更远的地方都很响。
虽然名气很大,但老杨从不骄奢,同事、邻居、同学、朋友以及来看病的病人,老杨都是笑脸相迎,敬茶递烟,有病看病,无病谈心,和谁都不摆架子。
口碑这东西,全靠人传。老杨的口碑加上他的名气,没多久,他的小诊所果真如他预期的一样红火。
在公家上班那阵,老杨看病,主要以西医为主,西医见效快,患者乐意接受。但遇到疑难或慢性病的,老杨就动用他的“沐山杨”的方子,其中又以“儿科”和“妇科”最为擅长。
儿科患者,最常见的就是咳嗽和腹泻。咳嗽的成因复杂,也较难治愈,拖延久了,并发肺炎或者其他炎症。相比之下,腹泻的治疗就简单多了,但婴幼儿长期腹泻,容易造成营养不良,影响身心健康。所以,这两种儿童常见疾病,很令家长们担忧。
而在老杨面前,这两样都是药到病除的事。老杨很自信,乡亲们也信任他。他自制的两种膏药,一直被沐桥人誉为“仙丹”——腹泻的贴在肚脐上,咳嗽的贴在脚心,一周为一个疗程。腹泻患者一个疗程不到就基本痊愈,咳嗽治疗的时间有点长,但也都能治愈。
和儿科比起来,老杨看妇科的本事则更神奇。
别的不说,单说不育不孕这块,光锦旗,老杨就收到了一大堆。
张家的媳妇,嫁过来六年,肚子一直没有鼓起来。南京、上海的大医院不知看了多少家,吃的药都快有一火车皮了,可吃下去总是没效果……
赵村的闺女,嫁到婆家也是好几年,能吃能喝能睡,就是不生娃,公婆不高兴,丈夫摆脸色。老赵夫妇带女儿到北京看了不下十趟,每次都是流着泪离开北京……
经人介绍,他们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打算,找到了沐桥卫生院的老杨。老杨责令他们停止了所有的西药,然后按他的方子服中药。
虽都是不孕症,但两家配方剂量各不同,煎药的时间、方法也各有讲究。巧的是,半年后,两家都传来了即将添人进口的好消息。
随着“沐山杨”的名气越来越响,沐桥卫生院给老杨配备了独立的诊断室。每天早上,他的门前,看病的队伍排得像一条长龙,常有人为加塞而吵得脸红脖子粗。
老杨那时为沐桥卫生院挣了多少钱,他自己也说不清,但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无奈计划经济年代,绩效不挂钩,他除了收到一叠奖状和一堆锦旗以及一个副院长的头衔外,他还是原来的他。每月几十块大洋的工资,饿不死涨不坏,表面风光,实际啥也没捞着。
“爹,你整天捣鼓这些花花草草的有什么意思?钱又不多拿,院长前面还加个‘副’”字,放屁都不响!”儿子杨卫刚极其讨厌老杨在家配中药时那副忙碌劲,总是拿“副院长”这事刺激他。
“儿啊,记住了:钱和名都是身外之物,学点真本事才是王道!别小看这些中草药,学问可大啦,稍有差池,性命攸关呢!”老杨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
“烦不烦?这么多种草药!我情愿在医院打杂,也不想学你这个本事。”杨卫刚说得很果决。
老杨轻轻地叹了口气,知道和儿子说不通,便不再吱声。心中却是一阵酸楚,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后,人们提起“沐山杨”三个字时露出的惋惜之情……
杨卫刚待业在家,啥事也不干,成天不是喝酒睡觉,就是逛街看录像。老杨夫妇实在看不下去,一商量,这才决定让他顶替老杨到卫生院上班。
老杨递了三次退休报告,上面才批复。儿子顶他的职,进了沐桥卫生院,没有技术,只能算是院里的工人。老杨为此郁闷了好多天,杨卫刚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混呗。
杨卫刚对学习不上心,谈恋爱倒很在行。上班的第二个月,就谈了个对象,女方是本公社十里屯村的,模样儿长得挺俊。估计是看上了杨卫刚的商品粮户口和正式工作,两人没谈多久,女方就催着老杨家订婚。
沐桥镇的订婚仪式,是全区最繁琐也是花钱最多的。男方除了为女方置办各种行头外,还要摆酒宴请双方亲戚到场见证,最后是敲定给女方的彩礼和聘礼。
当杨卫刚把订婚需要的一笔钱数报给老杨听时,老杨的下巴颏差点惊掉了下来,两只手也抖得厉害。
“爹,你看看你,还名医呢,这点钱至于把你吓成这样么?”儿子把老杨秤中药的小铜秤拿在手里拨拉着,“外面谣传咱们家是‘万元户’,说你是印钞机呢!”
老杨瞪了儿子一眼,气得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晚上,老杨躺在床上,第一次为钱的事失眠了。和老婆一商量,觉得儿子这次没错,毕竟娶儿媳妇是大事,而没钱是很难娶到儿媳妇的。
“我说,往后咱们也把价格开高一点吧,你是靠真本事吃饭,大伙也服你。”老杨老婆了解老杨的脾气,他不愿干的事,讲多了他会发火的。
“嗯,我晓得了。但遇到家庭确实困难的,我还是不能多收人家的钱,积德比积钱更重要!”老杨知道老婆也是一个热心肠,如果不是儿子要结婚,他夫妇俩对钱看得都很淡。
人的财运是可遇不可求的,自从老杨横下心决定提高收费时,诊所里却一连几个月也没碰见一个大户来。伤风感冒的进进出出的倒不少,但都是些针头线脑的钱,有时遇到几个有名的“揭不开锅”的主,连药费都收不起来。
“咦?难不成送子观音到沐桥来了?”老杨看着好久没动的几包妇科中药,心里直犯嘀咕。
这一天午饭后,老杨刚想躺下睡一会,吴村的老六老婆领着一对年轻人来了。
老杨赶紧把他们带到后院的诊所,先问询,后把脉,随即,老杨露出一脸的疑难相。
“杨院长,我儿媳妇还能治不?”老六老婆急切地问。
“能治是能治,”老杨皱着眉头,说了个开头,然后示意那两个年轻人先回避一下,他要单独和老六老婆谈。
吴村的老六,人送外号“六小鬼”,他人精明,对国家的政策理解得透。“大包干”一开始,他就捕捉到了商机,抢在沐桥人的前头,出外经商。这几年靠贩卖木材挣了不少钱,是沐桥公社真正的“万元户”。
“六婶,你可得实话实说,你家儿媳妇做过几次人流?”老杨表情很严肃,问得老六老婆直哆嗦。
“唉,年轻人不懂事,净胡来!有过两次。”老六老婆支吾着。
“六婶,你说的是实话?我可得按这个下药了,药不得力,到头来你可别怪我哦!”老杨知道她没有照实说。
“四次!唉,作孽啊!我的杨院长哎!”老六老婆伸出了四个手指头,说话声里带着哭腔。
老杨这才起身开始配中药,边秤边交代注意事项,特别嘱咐:孕后三个月内务必来复诊,切记切记!
老六老婆点头哈腰地复述着老杨的嘱托,千恩万谢后,才想起问老杨多少钱。
老杨略一迟疑,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啊?三百块?“老六老婆从兜里掏钱的手突然停住了,“杨院长,你这收费比你在卫生院时多了一百块啊!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呢?再说了,我家老六挣点钱也不容易,你可不能‘看人定价’啊!”
老六老婆的一番话,训得老杨哑口无言,他的鼻尖直冒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我儿媳妇怀上了,我肯定会有情后感的!这次嘛,还按你以往的老价格——两百!喏,拿着!”老六老婆扔下钱就领着儿子两口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人品?进来时那个可怜样,药到手脸就变了!呸!”老杨老婆扶着羞愧难当的老杨到堂屋坐下,递上一杯热茶,边数老六老婆给的钱边骂老六老婆。
“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老杨哀叹不已。
“卫刚他爹,你不要这样责怪自己了,这么大的事,这点小钱都不愿出,她会后悔的!”老杨老婆怕老杨难受,赶紧安慰他。
老杨没言语,进里屋,闷闷不乐地躺下了。
第二天早上,早起锻炼的老杨,在沐桥码头看见了老六一家开船走了,有乡亲说他们到江浙一带做生意去了,估计年关才能回来。
老杨心头一惊,预感到自己的担心将会变成现实,不禁又独自长嘘短叹了一番。
秋风渐起的时候,老杨在家扳着指头算日子,知道老六儿媳妇的中药已经差不多吃完了,他的担忧又加重了一层。
“从今天起,不管我到哪里串门去了,只要是老六家来人,你们都要赶快把我找回来!”老杨用笔在日历上标个记号,回头慎重地叮嘱家里人。
秋风越来越紧了,树叶儿落得满地都是,老杨手里的茶杯换成了保温杯,身上的白大褂也由薄的换成了厚的,可老六家还是没有一个人上门。
老杨为老六的家事陷入痛苦之中,远在长江下游的老六一家,却毫不知晓。他们全家上下。正处在一片欢天喜地之中——老六儿媳妇已身怀有孕。
“娘,我记得杨院长上次说过:孕后三个月内必须去复诊,这都已经两个多月了,我们赶紧回沐桥复诊吧!”老六儿子提醒他母亲。
“别听老杨咋乎,哪里是什么复诊,无非是想再收一次钱!甭管他,这都怀上了,还求他干啥?”老六老婆想起老杨上次试图多收她一百块钱的事,气不打一处来。
“唉,她已经不信任我了,何况她儿媳妇又怀上了,这下肯定不会来复诊……”老杨看着日历,整天坐卧不安。
三个月过去了,老杨在日历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叉,不敢再去想这件事。
腊月里,沐桥码头的泊船越来越多,老六家的船也回来了。锚抛上岸后,老六一家先后从船舱里出来,领头的是老六老婆,阴沉着脸,也不和码头上的熟人打招呼,径自往家走去。
老六和他儿子、儿媳妇跟在后头,三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老六儿媳妇的身段依然很瘦削,甚至比在家时更单薄。
“处暑到现在,应该是五个月的身孕了……唉,可惜了!”老杨口中念念有词。
再有人来看不育不孕时,老杨明码标价:三百块,孕后三个月内不来复诊的,后果自负!(复诊不另收费)。
第二年,老杨从县卫生主管部门领到了《营业执照》,“杨记诊所”公开挂牌营业。
老杨“沐山杨”的名气越传越远,虽然收费提高了,但依旧有人送锦旗来。儿子杨卫国的婚事也办得很排场,老杨老婆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老杨的心里却永远有一块石头,怎么卸也卸不掉。
网友评论
一直想把沐桥镇的那些有故事的人写出来,哪怕写得不好😂,也不想投稿,在简书写就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