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通知书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参与书香澜梦第34期“勤”活动，文责自负】

---

诊室里萧楚楠的脸色和周围的白墙一样毫无血色，就在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体内的血液好像凝固了：“廖主任，我还能活多久？”他其实是想用故作轻松的玩笑打破这间气氛已经冻住的诊室，然而没想到自己并不能像预期那样笑着说出来。

坐在对面的B市运动神经元知名专家微微低了下巴，一双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冷静且严肃地望着他，“如果说你的生命原本有这样的长度，”他把放在桌上的左右手分开到足够距离，然后右手迅速靠近左手，几乎快将两个手掌合拢，“现在可能只剩下这么长。”

萧楚楠的大脑一片空白。这是一封在他人生列表行进到43岁时突然收到的死亡通知书，然而比起一下让他死去，这种可能在未来几年里他要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失去对全身肌肉掌控力的死亡方式太残酷了。那一刻，他不知道该回应给对方一个什么样的面部表情，也许将来有一天，自己的面部真的什么表情都做不了了吧。

我到底做了什么才能中得这个只有十万 分 之二 概  率的病？过去这些年里，我甚至连张大于10元的刮刮乐都没中过，只记得20年前拧开过“再来一瓶”这样的饮料而已。

什么时候开始的？萧楚楠开始在大脑里飞快搜索着关于这颗“炸弹”是何时埋入自己的身体里。前年？那时候右胳膊从偶尔出现的肉跳到连续几小时跳，再到几乎24小时不停地跳，是从那会儿开始的吗？萧楚楠一直认为自己是疲劳过度，从未当回事，直到这种情况持续大半年后，他才不情愿地从繁忙的工作中抽出几小时去医院检查。神经科大夫给他做了全面检查，光各种检查化验费就花了足足1万多块。然而检查结果拿到手时，他翻遍所有数据，只能得到一个信息——未见异常。萧楚楠捧着这一沓子检查单兴冲冲地找到大夫说：“你看吧，我说没啥事，对不对？”可对方接过报告单，看了几分钟后，吐出一句话：“你这个，这个情况不太好……”

“什么是不太好？”

大夫没有正面回答，抬头看一眼他：“你有时间住院吗？”

“为什么要住院？”

“因为最好再做下更全面的检查。”

我没时间住院，一堆的会议要开，一堆数据要处理，我今天还要飞到广州，在那里开完会晚上再赶去乌鲁木齐，然后我还要尽快飞回北京……我的邮箱里恐怕现在又有上百封需要处理的邮件，我已经出来了3个小时，这时候应该合伙人已经到了会议室。不，我没有时间住院，上天没有给我安排住院的时间，如果我停下来了，他们怎么办？

“不，我没时间住院。”萧楚楠很肯定地说。

大夫将化验单递还过来：“没关系，那就算了。你平时要注意营养和休息，过3个月再来复查吧。”

萧楚楠接过来的不是化验单，而是放在肚里的心，他匆忙离开了。既然没开药，也没说特别的注意事项，肯定就是没事吧。

萧楚楠，国内首屈一指的互联网平台首席财务运营总监。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拼命三郎。小学同学说“他是我们班那会儿最勤奋的同学，大家踢球，他学习；大家休息，他还在学习。”初高中的同学堆里，和他发生交集的人屈指可数，即使有的话也是讨论难题。他被保送全国一类高校，又以优秀的成绩直接保研，博士出国深造后义无反顾地回到生养他的祖国怀抱，并凭自己的真本事扶摇直上至公司高层。

人人都喜欢勤奋的人，羡慕勤奋的人，因为他们身上有永远使不完的劲。

萧楚楠将父母从小山村里接了出来，并在这个无数人追梦的城市里给他们买了一套大三居。村里的乡亲们人人都夸萧家的儿子优秀又孝顺，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萧楚楠那个300平方米的家几乎常年只有父母两人。

电话那头的儿子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开会的路上，二老永远不知道这个电话能不能接通，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只能发个“注意身体，我们很好，不用惦记”的短信，老家是不能回的，儿子万一今天有空回来吃饭呢？他得有口热饭吃啊。

41岁那年，萧楚楠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让他心动的女人艾青梅。她和其他女性如此不同，名牌大学博士高材生，知名药企高管，虽然已过35岁，但身材样貌依然玲珑动人，一颗凡人无法企及的骄傲的心也让她无暇顾及身边曾出现过的行色男人。

萧楚楠是在一次讲座里见到的艾青梅。那天他是做客专家，艾青梅是企业代表。她流畅严谨的表达和一种无法形容的吸引力几乎就在一刹那将萧楚楠的眼球紧紧抓住。会后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一周后另一场演讲中二人再次碰面，只一个互相的眼神，他们似乎确定了某种信息。再过两周，萧楚楠约艾青梅吃饭，刚把第一口饭咽下去，他说：“你知道我约你来不是为了谈恋爱。”

她一拨耳后的头发：“我知道，那你说说看。”

“我知道你也对我有好感，否则不会花时间出来跟我吃饭。”他热忱的眼里冒着火花，“我们结婚吧？”

“啊？”

“我没时间谈恋爱，你也没有。”

是的，萧楚楠是个直男，是个不折不扣的钢铁直男。他紧紧盯着艾青梅：“你考虑两分钟，我等你。”

艾青梅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拿起纸巾轻轻沾下嘴唇：“好，我们去领证吧。”

谁能想到，最不浪漫的两个人竟然做了件最浪漫的事——闪婚。

他们的结合是上天给予彼此这辈子最好的礼物。尽管二人不能经常见面，但最忙的时候，萧楚楠的手机里总会多一条贴心的信息，为了更好地照顾老人，艾青梅也将原来同样十分忙碌的工作舍弃。一个家，总是要有些不同的。看到儿子回来的次数比以前多了，二老也是喜上眉梢。一年后，这个家里添了新的生命，声声洪亮的啼哭像奏响的命运交响曲，给原本宁静的房间每天带来无尽的欢乐。

萧楚楠握着儿子圆滚滚的小指肚，再用刚刚仔细刮过胡须的脸轻轻触碰孩子的皮肤。儿子那清澈明亮的眸子向他笑着，张开的小手伸向自己，像是想讨父亲一个拥抱。萧楚楠的笑意从脸上透到心里。

这是新希望的起点，更好的生活在向他不停招着手啊。

家里有健康的父母，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儿子，萧楚楠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安定，他如同不知疲倦的永动机，因那些处理不完的文件和开不完的会而带来的疲惫也似乎少了些。日子如果能一直这么安康喜乐该多好！

萧楚楠想到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建立的团队，新开发的合作商……这支队伍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都是自己一点一滴，一日一夜熬起来的。在公司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他和家人的相处时长，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那些项目，也是他最亲近的一部分。

父母呢？他们辛苦了一辈子，原计划能让他们安享晚年，可是命运却残酷地要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正值壮年的儿子一天天变成一具不能动弹的活“僵尸”，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明明应该是自己要给他们养老送终的。

妻子呢？如果继续生活在一起，意味着她在不久的将来要背负巨额的治疗费用、陪护费用以及巨大的精神折磨，她还那么年轻，那么有才华，那么善良，如果没有自己这个负担，她的生活应该大为不同。

儿子呢？他现在才1岁，甚至还没能把爸爸健康的样子记住，自己能做的只有牵着他的小手蹒跚学步。曾经萧楚楠设想过会陪他长大，和他和泥，带他环游世界，教他如何找个心爱的女朋友……但这一切可能在某天会戛然而止。他的爸爸会逐渐不能走路，不能吞咽，不能翻身，不能说话，会在某天因为呼吸肌麻痹或肺部感染而死去。而那时，他可能还仅仅是个连幼儿园都没上的小男孩。如果不让他看见爸爸那时候的样子，也许他会有个幸福快乐的童年。

……

诊室里的气温似乎降到了冰点，萧楚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他一向觉得自己是坚强的，甚至是坚不可摧的。他曾经可以每天只睡3小时还能连续工作，他在近5年似乎连感冒都没得过，他从来不会因为没按时吃饭像别人一样胃痛，但，为什么此刻的自己会因为身体有寒冷的感受就浑身发抖了呢？

“楠楠。”一只同样冰冷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没事儿的，没事儿的。”那只手分明也抖着。

萧楚楠突然回过神来，此刻，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女人正站在身后，他怎么忘了她也在？“妈，没事儿，我知道的。”他唇角挤出一丝笑，“放心吧。”他拍拍肩膀上的那只满是皱纹的手，再回过头来，“廖大夫，我都了解了，谢谢您。如果我的生命只剩下这些时间，那我得好好计划下了。”他用轻松的语气说，“毕竟很少有人得到这个机会。”

廖主任身体往后坐了下：“萧先生，很抱歉没法帮你更多，目前来说渐冻症是世界医学界也无法攻克的难题。只能说你还是要注意调整作息，适量补充维生素。”

“好。”萧楚楠起身，拿起面前那一沓检查单，“妈，我们走吧。”

从医院走到停车场的路并不近，母亲一路默默跟在他的侧后方，两人都一语未发。走出大厅，刺眼的太阳一下跳到眼前，初秋时分的阳光依然炙热，但萧楚楠的身体仍是冰冷的。“妈，您自己坐车回去吧，我约了人，下午还有两个会，没法送你回去了。”

“好。”

萧楚楠独自往车子那里走去，这世界现在、未来会洒下来的所有的光都和他无关了，他要死了……

终于上了车，萧楚楠呆滞地望着来往穿梭的人群，他们都走得那么快，他们中是否也有人如此不幸会罹患这样的绝症？等死？真的是等死！他曾经是个连电梯都不会等的人，如今却必须等死。上天为什么明明给勤奋的他发了一张幸运卡片，却又猝不及防地让他交回，还附加了自己这辈子都还不起的利息？

我应该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萧楚楠扶着方向盘，陷入了沉思。

他很快就想好了，家里的财产应该如何分割，没完成的项目应该找谁接替，以后都要靠他们自己了，再也不能依靠他了。

发动汽车，他往公司方向驶去。

知识普及：

渐  冻 症，一般指 肌 萎 缩 侧 索  硬 化（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简称ALS），是运动  神经  元  病的一种，被列为世界五大绝症之首，治 yu  率  为0，绝大多数患者会在2~5年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