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窝是个女孩子,一开始我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叫她老窝。
6岁时,我们一起上学,她成了我同桌。
她眼睛很小,经常像是眯着眼一样,个头和我差不多,却没有我壮实。
她头发枯黄,声音轻细。整个人就像一个穿着衣服的稻草人。她弱小的样子没有激起我的同情心,反而让我有种想欺凌她的冲动。
我经常欺负她,因为她没有什么朋友,家人好像也不待见她。
她的母亲是个傻子,听村里人传,她母亲是去上厕所的时候生下她的。
农村那个时候的厕所,都是一个坑,所以她出生就掉在了那个污秽不堪的坑里。
那以后大家都叫她老窝,“窝”也就是方言的“拉”,意思就是她是她母亲拉出来的。
她的母亲拖着一腿的血水回家,邻居们看着她母亲的肚子瘪了,知道她一定是生了孩子,可是她是从外面回来的,孩子一定生在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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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赶紧跑去找她的家人,有人着急地问她母亲:“你把孩子生哪里了?”
可是她母亲只会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路人很快叫来了她的奶奶,奶奶并没有去查看她母亲的情况,而是到处找孩子。
最后,寻着她的哭声在粪坑里找到了她。
奶奶忍着恶臭,把她连同胎盘从粪坑里捞了出来,带回了家。
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说:“这孩子以后怕是要走大运呢。”
我们这里有种说法,踩到屎就会走好运。所以,大家都觉得她以后一定好运连连。
她走不走运我不知道,但是她真的像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他们嘴上这么说,身体却是避之不及,还捂着鼻子快速离开。
她的母亲虽然傻,但是还知道哺乳,所以她也没有饿过肚子。
只是,她生在粪坑里这件事,一直是大家闲暇时的谈资。
也因为这件事,很多大人都让孩子不要靠近她,说她很脏、很臭。
于是,她从小就是自己玩着长大的。奶奶也不经常跟他说话,父亲也是位残疾人,整日在家给人修鞋,挣点钱补贴家用。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就跟她一个班。我总觉得她脏、臭,却不敢告诉老师我不想跟她做同桌。
于是,我便有意无意地掰断她的橡皮擦,撕破她的作业本。
但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橡皮擦断了,她继续用着。作业本破了,她粘一粘继续用。
我的欺凌没有引起她的反抗,让我有些恼怒。我开始酝酿更邪恶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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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看到她带着两本新的小楷本,我就想占为己有。
那天放学回家,我集结了几个伙伴,在半路堵着她,让她把新本子交出来。
她死活不肯,双手紧紧地捂着书包。我指着她说:“不给今天你别想回家。”
她眼里都是泪,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让我心中邪恶的种子迅速发芽、拔节。
我推了她一把,她应声倒地,小伙伴们迅速上手,把她的书包抢了过来,找到那两本新的小楷本。
我们拿着本子不屑地看着她,她哭得更加厉害了。小伙伴们对着她做着鬼脸,欣赏着她无助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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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我转头一看,是我爹,他脸色很难看。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子,害怕得撒腿就跑。
我爹拉起地上的老窝,奔跑几步就逮住了我。
厉声问:“你拿人家老窝的什么东西,拿出来!”
我把两本作业本掏了出来,我爹一把夺过,提着我的衣领就把我拖到了老窝面前。
对着她说:“本子给你,以后她再抢你东西,你就来找大伯。”
老窝不敢说话,也不敢收下自己的本子。
我爹把本子装进她的书包,带着我俩一起回家了。
晚上,我爹抽着烟,作业里有几道题我不会做题,想问又不敢问。
他这一晚上没给我好脸色,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爹把烟掐了。严肃地说:“你过来。”
我轻轻地走了过去,我爹说:“老窝家可怜,你不要欺善怕恶的。”
我应付着说:“好。”
我爹似乎知道我言不由衷,又说:“你呀,你妈生你的时候大出血,是他爹给你妈输的血,救了你妈的命啊,做人要有良心啊。”
我没敢说话,心里有点点愧疚,默默地跟自己说以后不再欺负她了。
我们就这样平静的读完了一个学期。
放暑假那天,我跟着两个伙伴在路上打闹,她们拉着我用力奔跑,跑得太快,我直接摔了出去。
那时的路面都是碎石渣子铺的,我的膝盖被擦了一大块,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石子直接没入了肉里。
疼得我“哇哇”大叫,伙伴们看着事情严重,直接撒丫子跑了。
我想站起来,无奈卡着石子的那条腿根本不能用力。
这时,老窝来了,她弯下腰,让我趴上去,她背我。
我看着她瘦小的身体,不敢趴上去,我担心再摔一次,我得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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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她催促说:“你快点啊。”
我想算了,这会儿也只有她能帮我了,我轻轻趴了上去。
一路都很警觉,生怕摔下去。但她一路走的那么快,到我家,我都没有摔下去。
我爹出来看到,忙着把我抱下来,给老窝拿个两个苹果。老窝担心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胸前湿了一片的衬衣,有种从未有过的心酸。看着她喘气的模样,有种窒息的感觉。
“啊…”还在发呆的我,被疼得回神了。我爹用手就把那颗石子硬扣了出来。
石子一扣出来,一股鲜血就流了出来,我害怕看着我爹一边擦血,一边用卫生纸捂着我的伤口。
膝盖很疼,我脑子却一直都在想着老窝。
我爹看血还是不止,只能带着我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止血。
赤脚医生的酒精一喷,那钻心的疼,差点把我送走。
我放声大哭了起来,因为疼,也因为老窝。
处理好伤口,我爹背着我回家的路上又念叨了起来:“你看看人家老窝,你还欺人不?不是人家背你回家,你这会儿还在哪个卡卡角角里哭鼻子呢…”
没有我爹的唠叨,我对老窝也有了一股感激之情。
我的腿能走动以后,经常跑去找老窝玩。
我发现她很温柔,我们同岁,但她却比我成熟的多,很多时候会像姐姐一样照顾我。
而且,她不脏,也不臭,身上一直有一股洗衣粉的清香。
初中毕业后,她考上了我们当地最好的高中,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直到工作后,有一天我回家。妈妈说:“老窝也回来啦,你去不去找她玩?”
我很想去,但是却不敢去,我问妈妈:“她在哪里工作啊?”
妈妈很羡慕地说:“别看人家小时候日不拢耸地,女大十八变啊,现在又高又瘦,漂亮得很,听她奶奶说在上海工作,整什么就不清楚了,只说是跟外国人一起工作呢。”
我听着妈妈的讲述,心里涌出一阵欣喜,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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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去看看她。
她准备回上海的那天,我刚出门,就看到了一张灿烂的笑脸。
一时间,我竟忘了怎么打招呼。她咧嘴一笑说:“怎么,不认识啦?”
我这才尴尬地回应她:“没,没有,就是看你变化太大,一时间有点不适应。”
她熟络地拉着我,顺着村口的大道走去。
一路上,在她的带动下,我也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在田埂上交换了彼此的近况,感慨时间过得太快。
临走时她递给我一个礼物,让我回家再看。我看着精致的盒子,心中欢喜。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很想叫住她,跟她说句对不起,可是喉咙里就像堵了棉花一样。
只能默默地目送她离开。
回家打开盒子,里面有一个精致的杯子。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几行字:“我知道你一直想跟我道歉,但是这么多年了,我的童年里只有一个你,欺负我的,亲近我的,都只有你。所以不要道歉,不要愧疚,你过得好,便不负我们相识一场。”
合上信,我抚摸着那个杯子,明白了一个道理,原谅只是一瞬间,愧疚却能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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