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鸥

作者: 哦拉拉 | 来源:发表于2022-08-27 18:30 被阅读0次

    画展最后一天,郝春雨终于出现在了在展馆里。她眼神锐利,身体却比记忆中更瘦削了,手里拎着袋刚从水果店买的榴莲。我不喜欢榴莲,尤其是那剥开后那股刺鼻的味道,在气管里横冲直撞,会诱发我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鼻炎。相传在古时候某个朝代皇帝生病了,大臣们四处寻医问药,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无功而返,不过是亏点银子,倘若真的找到了灵药,那将来仕途必然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有个流放在海南的大臣听说榴莲可以治皇上的病,就派人买了几车,星夜兼程送进皇宫。太医们开了各种药方都没能奏效,听说此事之后,赶紧给皇帝喂了点榴莲,怪病居然消退了。皇上越吃越上瘾,说要把那个送榴莲的大臣叫进宫里来好好赏赐。海南到皇宫大概要走二十天,大臣在路上盘算了二十天今后的美好生活,谁知道这期间,皇帝竟然一命呜呼了。太医检查之后,断定是榴莲惹的祸。凑巧那大臣满怀得意,刚进宫门,脑袋就直接随着榴莲被扔进垃圾堆里。这个故事当然是我瞎编的。我讲给郝春雨听后,她气死了,把榴莲扔到准备撤展收拾出的垃圾堆里,骂我办画展真是屈才,咋不去写小说呢。

    我和郝春雨几年前离的婚。她骂我整天画那玩意干啥,挺大人了没个担当,不给家里做贡献,跟你的画过去吧。我说好艺术都是需要时间积累的,你看人梵高,死了以后画才出名。郝春雨说那你也死了吧。幸亏我心理强大,没被她打击。又画了几年之后,正好赶上哥们儿盘了个商场里倒闭的书店,要打造网红经济下的线下实体产业,叫我来给他提升一下人文主义气质。我俩在电话里一拍即合,商量策划一个北欧风情的极简主义画展,主题就叫“凯撒贝白与洛法莱特蓝”。词是我从宜家官网找的,听起来就特别有气质。敲定了画展时间,我把第一封邀请信发给了郝春雨,作为最瞧不上我作品的人,她得成为我首次画展的首个观众。消息末尾,我故意用了感谢信的辞句:如果没有你的鞭策,这些画作肯定无法公开展出,如果没有你的光临,展览也将失去最完美的效果,静候光临。

    画展门票十块钱,我每天都在现场给来拍照打卡的网红和小情侣们介绍作品,顺便四处闲逛,搜罗着郝春雨的踪迹。一周后,展览结束也没见郝春雨出现,我跟哥们儿商量能不能延期几天。他掏出手机算了算每天的门票钱,说这展览每天能收五千多门票钱,七天赚了四万多,人数只见多不见少,要是再延一周,估计能翻番,到时候咱俩五五分。我说行。可是延期几天后还是没见到郝春雨,我一咬牙又去找哥们儿,问能不能再延几天,四六分就行,我四。哥们儿皱皱眉,说顶多再三天,三天之后他联系了新的展览,主题是潮流玩具,比北欧画展更吸引人。我说行,三天就三天。哥们儿说,三七分,别忘了,你三。我说不是四六吗?他说他听着好像是二八。我说行,三七就三七。

    郝春雨跟我解释,她其实早就想来了,只是最近有事脱不开身。我说可谢谢你,你再不来,我赚的钱就都赔里边了。她说你还挺在意我,为了我延期这么长时间。我说别废话,先帮我把这边收拾了。结束展览时要忙的东西有很多:所有画需要摘下来,小心翼翼包裹,等到以后再用;不能重复使用的物料,收拾堆起来等收垃圾的车来;房间里弄脏和破损的地

    方也要逐个修复。郝春雨故意走到扔着榴莲的那堆垃圾旁边,东挑西捡,翻出一副画来,说这幅你也打算扔了?画的内容是平静的海面上,有只海鸥在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太阳旁边有片明显的黄色污渍。我说是,前几天有个网红来拍照,抽电子烟,朝着太阳吐了一口,就弄成这样,弄也弄不掉。郝春雨说这样还怪有意思的,原来看着就是普通白天的太阳,有点黄色之后,弄不清到底是早晨还是晚上。我走过去端详了一下,发现她说的好像也有道理。那片烟渍和太阳糊在一起,空间里多了层看不见的雾,整个人不由自主坠进画里。我说你还挺有眼光。她把画抱起来,说你送给我吧,卖给我也行。我说那还是卖你吧,这几天画展延期我起码损失了两万块钱,提个感情价,两千不过分吧。郝春雨扑哧乐了,说咱俩不是普通感情,我给你四千,画好好包一下。

    离婚之后,我听人说郝春雨很快就找了个新的男朋友,做金融行业的,有钱,在市中心有套大平层,郊区还有几套排屋,车开的是库里南。我也不知道他看上郝春雨哪点,以前没听说她认识这种大款,所以心里总是将信将疑。更多时候,我怀疑自己只是单纯嫉妒,不相信离婚之后,前妻会迅速投入到那样优秀的怀抱中。不过从今天买画的派头来说,这传言也未必是假的。郝春雨在电视台里做编导,民生节目,每月工资到手七千八百六十四块五毛二,结婚八年从没变过。她不可能花两千块钱买我的画,更不可能为了我们的感情再多花两千。看来这个库里南确实存在。

    收拾完展览的残局出来,我和郝春雨去商场外吃了碗螺蛳粉。临别之前,她跟我说,最好找点正经工作,去上班,哪怕上个画画的班呢。我说行行行,那你帮我留意留意。她看我满脸抗拒,轻笑一下,叮嘱我把画好好包一下,她过几天来取。我突然想起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忘记了。看着她叫的网约车到达,上车,远去,我才发现郝春雨的确比记忆中瘦削了太多。不健康的那种瘦,像生了一场大病,刚从病床上下来就直奔我这里,外套领子必须拉高,用来挡住藏在里面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买画的钱是手术费,病或许太严重,郝春雨不打算再治,觉得还不如找个由头支持艺术,支持我。这么琢磨,郝春雨对我还真是深情,估计库里南不会知道今天的事,她说要自己取画,是怕我和库里南撞上,顺带能跟我再见一面,日子不多,见一面少一面。商场里没有水果店,那袋榴莲应该是从医院慰问品里专门带出来,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我还跟她编什么皇帝大臣的瞎话,呸,以后开玩笑一定要谨慎。哥们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说我还找你呢,光惦记前妻,钱不要啦?他拿着手机冲我比划,二八是吧,你二。我说你才二。

    现在办画展确实不挣钱,画也只能卖电子稿,只有搭上网红经济的快车,才能焕发点生命力。有人说背景音乐是对音乐家精心创作的不尊重,我说背景音乐起码还带音乐两个字,没听说谁叫背景美术的,都是直接叫背景。“凯撒贝白与洛法莱特蓝”展出结束,哥们儿给我结了三万五千多,加上郝春雨给的,加起来有四万,比我之前半年挣得都多。回家后,喝了一大杯冰可乐,倒在沙发上,任由二氧化碳气泡在喉咙里爆炸。我掏出手机,给收款界面截了张图,发给罗欣。消息发出后还觉得不太过瘾,又补了条:简赚。没过一会,罗欣消息回过来:低调。

    刚跟郝春雨离婚时候,哥们儿在倒腾假鞋。他眼睛挺毒,选中了一款奶油色的,说这个颜色柔和,便宜,讨喜欢,进货二十多,卖个二百没问题,大学生都喜欢。我觉得不可能,书里说资本家利润超过三倍就敢践踏世间所有法律了,这鞋把书又践踏三遍。哥们儿觉得价格能不能上去,得看什么人穿,就去大学城物色漂亮女生当模特。罗欣正好适合,个子修长,人白,腿细,脚还小。问了问价,哥们儿觉得不划算,就出了个损招,让我画一套罗欣脚模图,当商品宣传,作为报酬,我再画一张全身的送给人家。我说那我的报酬呢。哥们儿说这可是个长期买卖。我说也没人这么干过呀。哥们儿说,别人都干过了,我还干啥。我刚离婚,没啥事,就答应下来。在画室里,罗欣坐着玩手机,我在旁边蹲下,对着她的脚左右观察。脚背很白,像透明的,像冰,实在让人忍不住摸一把。可惜被假鞋包着,看不清全貌。不能多想,盯着人家脚停顿太久容易被当成变态。我打算先给她画全身的,因为我发现她的鼻子更好看,小巧精致,越画越上瘾。当天事情结束,我俩加了微信,罗欣觉得我画得不错,在学校里帮我打广告。现在的人写真都拍腻了,喜欢专属画像,广告比哥们儿假鞋卖的还火。我打算请罗欣出来吃个饭表示感谢,不好意思讲,就叫哥们儿帮我传话。哥们儿问我啥意思,是不是那种意思?我说是,给他细数了一晚上罗欣的各种优点。人长得好看,不聒噪,懂艺术,广告打得火说明人缘好,人缘好说明人品好。哥们儿听得晕头转向,说小姑娘真有这么好,行,我帮你。话传到罗欣那边,她有点鄙夷,说就光吃饭?我说那你想干嘛。罗欣说不喝点?我说行。喝完酒,她就成了我女朋友。

    她给这次画展出了很多力,从夸赞我作品好看,到陪我去看演唱会,在郁闷的夜里一起看电影、喝酒、上床,转发关于画展消息的微博,帮着在现场指导参观,把观众从热门的作品引导到冷门的角落。太阳旁边的烟渍就是罗欣的杰作,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她还有抽烟的习惯。她说就是偶尔抽两口,主要为了装装面子,脖子上挂个彩色的电子烟,显得特别叛逆。我跟她说,要是这次赚到钱,就带她出去旅游。她说那也不能都让你花钱,咱俩一人一半。我从小就有着挺强的大男子主义,觉得跟女孩出门,总是男的去结账比较好,尤其是跟罗欣这样比我小不少的女孩出门,不花钱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她说你比我大这么多,出门还给我花钱,那看着才奇怪。

    第二天,我收拾得整整齐齐去接罗欣下班,国庆假期将近,我打算请她吃顿好的,再好好规划旅游攻略。罗欣的公司离我挺远,地铁一钟头,那是个创业园,靠优惠政策吸引了五花八门的公司入驻。短视频经纪和电商都是前几年热门的产业,现在流行数字艺术收藏、直播带货产业链、潮流用品设计、以及专门卖土家酱香饼和茶叶蛋的早点铺。罗欣是电商公司的模特,专门服务全国各地的淘宝店主,人家把样品寄过来,由她穿在身上拍照。照片经过美工修饰之后发回去供人家宣传,样品就留下来作为员工福利,喜欢就拿走,不喜欢扔到二手市场。我挺反感来这种白领窝,有点卓别林摩登时代的意思。走到玻璃大楼下的便利店买瓶水,坐在门口椅子上,朝周围随便拍了个照片发给罗欣,说猜猜我在哪。她很快回过消息,说你等着。不出五分钟,罗欣蹦蹦跳跳出来了。我说挺快,今天不忙?她说你怎么来了。我说赚了钱当然要大家一起花,请你吃顿好的,聊聊出去旅游的事。她四处看看,说国庆前事情挺多,今天估计得加班,你要不先回去?我说不行,坐了一个小时地铁过来,不能无功而返。她笑了,看看时间说那这样吧,我给你买个电影票,等电影看完我估计也忙完了,旁边有个私人影院,可以点播,想看啥看啥。我说有不能看的没?她白我一眼,在手机上买了券,截图发给我。我一看,下午六点到晚上九点。

    在办公楼里租隔几个小房间,摆上沙发和投影,再从网上下点盗版资源,就可以卖出普通影院双倍的价格,实在是坑人的买卖。但是罗欣给我买了券,又不能辜负她的好意。老板把我领进隔间,指着门口的牌子说,想看什么扫码点,零食饮料也有,待会送过来。电影多半是几年前的商业大片,有几部电视剧,零食就是薯片辣条之类的,还卖避孕套。

    我翻腾半天,选中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白,一个半小时长,我看了两遍。片子讲的是男主人公因为失去性能力,被妻子赶出家门,他后来在国外赚了大钱,回去和妻子和好,再将她狠狠抛弃的故事。我挺喜欢这种段子,赚钱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报复狠心的前妻,不接地气,有点像我。刚看还挺有兴趣,再看的时候我就睡着了,梦里我也像男主人公失去了性能力,左晃右晃,就是硬不起来。罗欣惊恐地从床上逃走,我追出去,俩人一前一后就跑到条蒸汽邮轮上。罗欣站在甲板最前面,我说你别跳,你跳了我也得跳。她没理我,纵身起飞,坠入大海,我心想完了,我还没做好准备呢,但是不行,索性眼一闭,心一横,也跟着下去。迎接我的不是海水,是郝春雨柔软的肚皮。郝春雨变成大地之母那样的巨人,我心说这肯定是在做梦,却还是忍不住用鼻尖和双手感受她肚子上的摩擦,温暖庞大。郝春雨把我的头扶起来,说你看。我向上看去,罗欣还在邮轮甲板前面冲我招手,胳膊舞得像风车。烟囱发出轰鸣,整条船向我冲来。我突然醒了,眼前电影正好播到字幕。影院老板走进来,问我还要续时间不,刚看我睡着没好意思打扰。我说不用,揉揉眼睛。

    罗欣给我打过电话来,说还得忙一会,大概半个小时之后能好。我说,那我在周围转转。天已经黑了,风吹得有点冷,我在罗欣公司楼下绕圈,脑子里还糊涂着刚才的梦,有点泰坦尼克号和太阳照常升起的意思。郝春雨买了画,光说自己来取,也没说什么时候。奇怪,在发出邀请信前我还没这么想她。

    绕着绕着,我看见罗欣在不远处朝我挥手。罗欣说,辛苦你啦等我这么久。我说没事,你饿不,想吃啥?罗欣说和同事叫外卖了,你还没吃呢,我陪你吃。我说没事,我不饿。罗欣有点抱歉,说刚刚公司通知国庆节不放假,咱下次再出门旅游。我说没事,人活着最不缺的就是机会。她说这几天都挺忙,你好好休息,我空了告诉你。

    哥们儿教我,跟年轻女孩相处有这么几种话不能说:一种是讲大道理,像油腻中年;一种是自以为是的关心,像直男;一种是说的太多,像小毛孩;还有一种就是什么都不说,显得不爱她。他们喜欢体贴温柔,嘴甜,最好还能多金的大叔。我这下犯了好几个错误:光惦记找罗欣吃饭和旅游,没问清楚她的安排,不体贴,像直男;追着在楼下等了一晚上,浮躁,像小毛孩;嘴里全是没事没事,实际把失落都写在脸上,显得不爱她;末了还讲句道理,油腻。

    郝春雨打电话说明天来我家取画。为表正式,我连夜给画包上里三层外三层牛皮纸,密不透风,又拿小麻绳捆好,打了个蝴蝶结。第二天睁眼,我抱着装裱好的画下楼去,左顾右盼,没找到人影。郝春雨在一辆黑色越野车探出头喊,我才看到车头“欢庆女神”在低头示意。我走过去故意揶揄,哟,皇帝闺女去男厕所,格格不入,肚脐眼儿放屁,你怎么想的。郝春雨说你别瞎扯,偷着开出来玩的。我说男朋友的?她说不是,老公的,五一领了证,没请客。说着,她下车把后备箱打开。把画放进车里那刹那,真怕牛皮纸太硬,划伤车里的天鹅绒垫子。我说偷开这么贵的车,回去了你老公不得发火?郝春雨打个响指,后备箱门自动关上,说生气了能咋的,跟我离了。我说离了也是你赚。她说签了婚前协议的。我说那有啥用,家里角落打扫打扫,灰比画还好看。

    郝春雨打开副驾驶门,说要不要兜一圈去。我这辈子没坐过库里南这么豪华的车。听说世界上没有两台一模一样的劳斯莱斯,里面各种东西都可以根据车主要求定制。坐进车里,椅子比肚皮都软,我东摸摸西碰碰,问这些怎么玩。郝春雨也不知道,她平时很少坐这个车,听说很贵,可是不感兴趣,也就今天偷出来玩玩。她开车带我在路上随便转,这车挺高,看外面都是俯视。自打从老家出来到大城市学画,又留下来结婚生活,还从来没用这种角度看过世界。我摇下车窗,两边风感觉都是香的。郝春雨说你把窗户关上,冷。我脑子里突然涌过那个离谱的幻想,关于郝春雨刚从病房里跑出来的。这才九月份,天热得很,正常人都不会觉得冷。结合她偷车出来散心,更加重我的疑心。我朝她看去,检查外套下是不是藏着病号服。她说你干嘛,让你关窗户,聋了?我说你什么病。她说啥。我说不然你冷什么。她瞥我一眼,你还真聋了,我说等会给你听音乐,等,这车喇叭好,得关上窗户听。郝春雨在扶手箱里翻腾,找出几张碟,是交响乐。大提琴声音很催眠,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等眼睛睁开,好像才过了几秒,可能有十几分钟,也可能很久。郝春雨还在开车,身边景色已经大有不同。我家附近是公寓区,现在好像已经到了新城。这儿前几年盖了不少房子,价特别贵,两边都种着梧桐树。我说这是啥歌。郝春雨说这是马友友,国际知名的大提琴家,你专心点听,这机会不是每天有,听一次少一次。我说名字他还怪有意思的。郝春雨明白,低下头又翻碟,说没事,还有流行歌,在哪呢,哦找着了,周杰伦总行了吧。我说你看着路。她说啥?周杰伦的树?整个车一顿,安全气囊弹我满脸。劳斯莱斯的安全气囊比肚皮还软,有弹性。我拿脸轻轻磨蹭,感受上面的绒毛和气味,困意未消,真想在上面再睡一觉。

    等我清醒过来,郝春雨趴在方向盘上哭了。气囊泡泡糖那样糊在一起,我这才重新注意起她瘦削的脸。脸颊微陷,笑起来像酒窝,哭起来像白骨。我拍拍她的肩膀,往窗户外边探头。“欢庆女神”已经收了回去,有个男的也在哭,边哭边打电话,好像有点眼熟,仔细一瞧是哥们儿。

    哥们儿做梦也没想到劳斯莱斯里走出熟人,止住眼泪,用力掐自己手背。我有点兴奋。头回坐豪车,就遇见这种能上电视的事,两边我还都认识。脑子飞转,思索怎样从中斡旋,化干戈为玉帛,在新闻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郝春雨把自己从车上拖下来,叫我俩先走。我说怎么了,事故还没处理完呢。郝春雨拿出手机,说你俩先走,不然待会事情不好收拾。哥们儿说对对对,你帮我讲点好听的。说完拉着我就走。

    我俩去路边找了个奶茶店坐下,点了两杯冰柠檬水。哥们儿坐我对面一口干完,瘫在椅子上大喘气。他告诉我今天本来是去办急事的,虽然事情急,但他开车可没含糊,双手紧握方向盘,左手九点右手三点,目视前方,时不时观察车辆四周的情况。看到屁股后面跟着库里南,余光打量好像还是女司机,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结果刚想变道,就看后面直挺挺冲上来了。他把我那杯水也拿起来灌,说你俩是咋又搞一起的,罗欣呢?我又给他点杯冰水,说郝春雨跟我讲了,漆面破损和剐蹭,至少六位数。他说行,我不问了。我缩在椅子里没有再说话,揉着太阳穴,不知道郝春雨现在什么状况。库里南是个大款,分分钟几百万上下,应该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他也可能有点小心眼,回去跟郝春雨大吵一架,说不定会闹离婚。然后郝春雨就给我打电话,哭唧唧要来找我,倾诉自己有多委屈,我拍拍她肩膀,又看到她领子里露出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哥们儿凑到我跟前,暗搓搓地说人家罗欣长得好看,不聒噪,懂艺术,加班说明工作能力好,能力好说明人品好,你可别干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我没什么对不起罗欣的。哥们儿不信。

    当天晚上,我在画室收拾东西,手机响了几次。一接起来,声音哭唧唧地要来找我,不是郝春雨,是罗欣。我说在画室。她说那你等会,要喝什么不。我说不用。挂断电话,我感觉怪怪的。郝春雨只是光顾了画展,顺手买走一幅画。客人来取货,我去送货,凑巧撞了哥们儿的车。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什么,十分愧对罗欣,有种小时候在课桌下看闲书,被老师抓住叫家长的熟悉感。没多久,罗欣就来了,穿了条蓝色裙子,手里还拎着一打啤酒。我说你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罗欣眼眶通红,把啤酒甩在旁边,直接扑进我怀里。我竟然语塞,只能轻轻拍她的后背,偶尔抚摸下头发。我这才发现罗欣的头发有那么长,轻易摸不到底,凑近了有股香味。不是洗发水或者什么化学品的味道,就是香。我想还是应该先开口,可是刚打算说些什么,罗欣就从怀里挣扎出来,盯着我的眼睛,说她找了个好地方,想出去走走。

    她带我来的地方,是市中心一个广场,叫城市阳台。郝春雨开库里南带我路过过这儿。周围盖满写字楼和商场,当初开发商扬言要打造成上海陆家嘴那样繁华的商业圈,可始终不温不火。新闻里说那些花了棺材本来开店的人,无一例外倒闭收场。我不信,觉得媒体总爱感动自己,把故事讲得有戏剧性,博眼球。现在都流行火化,谁要用棺材土葬,估计会被刨出来回炉。幸好这些商业骗局破碎后,还能留下个广场。这里临江,夜里倒是凉快,风把罗欣的头发吹起。我站在栅栏边望着江水,突然间想起课本里学过的一句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抬头看看,阴天,没有月亮。我说这里要是放炮,礼花,估计挺好看的。罗欣说你真土。

    罗欣跟我不同,她能算半个本地人。她妈妈很厉害,早先在南边某个小城市里卖衣服,起早贪黑,从街边地摊卖到出口国外,人称柳姐。有次刚跟客户结完账,独自带着钱回家,半路遇上有人抢劫,明晃晃的刀五六寸长。柳姐死死护着装钱的包,夺过刀,握着刀刃给抢劫的捅了好几下,满手是血,撒腿就跑,手上留下挺长一道疤。回去之后柳姐才想起来应该害怕,在家哆哆嗦嗦,好久没出门。警察研究之后,说算正当防卫,被捅的自己看医生,柳姐也没得到精神损失赔偿。她不是普通人,冷静下来之后,觉得自己应该去大城市发展,一方面担心抢劫的会来报复,另一方面觉得也该扩大一下生意面。离开老家后,柳姐为了落户,经人介绍认识一个拆二代,就是罗欣他爸爸。这个男人没啥出息,指着拆迁款整天打牌,打来打去,就打到了别人的床上。

    那时候罗欣才小学,眼看柳姐半夜拎着刀给他砍出了家门。男人坐在门外,用方言骂了整夜。骂柳姐跟他结婚无非是为了户口,现在安家落户,装什么主人;骂柳姐趁他年轻不懂事,骗了纯情小少年;骂柳姐拿着他祖宅拆的钱,名义上说是投资生意,背地里跟多少老男人鬼混;骂柳姐带着性病回家,跪在地上求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头把地板磕出坑来;骂柳姐爱吹牛,当初抢劫的根本不存在,手上疤是学做饭切到的;骂柳姐穿衣服光鲜亮丽,却只给自己买最便宜的;骂柳姐脚臭......

    也不知他所说都是真的,还是另有原因,第二天清早,柳姐重新打开了家门。罗欣告诉我,她看着柳姐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个男人拖着身体,走进家里,看着他嘴因为整夜喋喋不休而颤抖,像个刚刚流浪回家的人。那刻罗欣觉得一切都陌生极了,就像现在这样。

    我问:“后来呢?”

    罗欣告诉我,后来柳姐和那个男人照样生活在一起,说名存实亡也不恰当,从最开始就没有实。

    聊着聊着,她就开始哭,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随风在空中转圈,重重砸到我脸上。我抬起头,月光变得刺眼,大脑突然天旋地转。四周凉风变成龙卷,罗欣的眼泪像大海把我淹没其中,思绪中瞬间浮现出好多个已经忘记的画面:有我和郝春雨结婚时候,刚刚穿上西装;也有郝春雨说想要个孩子,我躺在沙发上惊恐至极,还没做好当长辈的心理建设;有半夜我在给郝春雨发出画展邀请信时,紧张地抿了口咖啡;也有我闻到榴莲味道后,鼻子发痛,胃里一阵阵翻腾和恶心。这些画面和声音杂糅,裹挟着我,不知所措,终于落在两件事上:

    第一件事是画展开幕当天,哥们儿在展厅中间搭了个台子,摆几个小喇叭,放北欧音乐。来的人逐渐变多,他塞给我个话筒叫我去讲两句,场子都暖了,给大家介绍介绍作品。我扭扭捏捏不肯。我这个人私下里瞎扯还行,上台肯定体若筛糠,半天发不了声。罗欣有点着急,夺过话筒就冲上去,给现场观众一通讲,时不时指向我这边,让大家知道,我才是今天展览的画家。她讲得不错,观众都围过来听,也随着她手势看我。我赶紧站到墙根,背过身去,假装看着墙上的画。画里有只海鸥正逃离大海,正像我现在的心情。郝春雨最喜欢海鸥,她说这玩意好,在海上飞,永远都不用落地。

    想着想着,罗欣不知什么时候蹦跳到了我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个电子烟,挺精巧,现在流行的说法叫星光色。她问我有没有听,讲的怎么样。我没动脑子,闭眼说了句不错。她吸了口烟,烟雾吐在我面前得画上,问我看什么呢?我说你看这画,海鸥,在大海上飞真好,不用落地......哎别在这抽烟。罗欣扑哧一下就哭了出来,说你根本没听,你就跟你的画过去吧。

    丢下这句话,她哭着跑掉了。我突然想起这句话很耳熟,细想起来,郝春雨跟我离婚前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瞬间我站在原地,像飞往太阳的海鸥,竟然忘记了需要落地,任由罗欣跑离视线,脑子怎么转都无法带动腿追上一步。等回过神来,只记得我回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画,海鸥和太阳得中间,被一团烟渍阻挡。那团朦胧说不清是真的,还是我此时破碎不堪的回忆。

    第二件事刚刚发生不久,我正坐在库里南里,听郝春雨播放马友友。我之前看过一个豪车测评,里面讲库里南的音箱听上去,有种整个人沐浴在音乐里的感觉,所有声音都漂浮在身边。我闭上眼,极力幻想着马友友在我身边拉琴的画面,声音沉稳柔滑,时而在左边,时而在右边,拉扯着我的注意力,时左时右。库里南真好。想到这里,我开始昏昏睡去。

    郝春雨开着车,跟我讲,她收到我的邀请信后,其实画展第一天就去了。她站在角落,看见我扭捏不肯上台,看见罗欣夺过话筒,看见我不好意思,只能在角落里背着人群假装看画。这还真像我的风格。如果我当时上台随便说几句,可能就看见她了,不至于好几次延期。她看我已经睡着,又自顾自说起来,画展的每一天她都去了。她心里挺高兴,现在行情这么难,我能画出点名堂不容易。她是真心替我高兴。我俩结婚那几年,她虽然嘴上成天数落我,可有时候看着我躲在画室里搞创作,她就好像回到了刚谈恋爱那会,我答应给她画一幅巨大的海鸥,从热恋答应到结婚,从安家答应到分家。所以她一看见那幅画就爱上了。有海鸥,有太阳,就像给她量身定做的。郝春雨笑了,说也不知道我画的时候想她没有。

    她告诉我,别听人瞎说,离婚之后她没去找什么大款,她去做生意了。那会离婚,房子房贷都归她,我带着钱走人。家没了,房贷还是得还。她做节目时候经常认识来投广告的老板,就跟着人家干,经常需要在外面应酬喝酒。郝春雨有时候挺羡慕酒桌上的人,就她一个女的,其余都是男人,也不知道那些人家的老婆平时都干些什么。她心里可没有埋怨我的意思,跟我待着时候她也挺高兴的。这几年确实赚了点小钱,起码比做节目好多了。不过叫我别误会,车是租的。做生意,面子很重要。

    我听着郝春雨喋喋不休,和大提琴声音一样低沉,挠得人心痒痒。我翻了个身,库里南车座真舒服。

    郝春雨还告诉我,她看见罗欣把烟吐在画上了。他以为照我的性格,总会追上去,好话说尽,把人紧紧抱住,再亲一口。谁知道我就傻愣着站在原地。郝春雨觉得可笑,准备过来打个招呼,结果看到罗欣哭唧唧跑掉了。她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改喜欢这种女孩了,就跟着罗欣,结果看到我哥们儿在后面安慰。俩人动作挺暧昧,哥们儿好话说尽,把人紧紧抱住,还亲了一口。说不准是为什么,那瞬间郝春雨的血直接冲上脑门。她这几年做生意经常喝酒,血压高,一着急差点晕过去。后来郝春雨去了趟医院,医生说应该就是情绪激动,回去以后少喝酒,多休息,心情舒畅一点。

    是对我还有感情,出于对我的保护?还是见不得自己的下任做出这种事?或者根本就是嫉妒我谈了个年轻的小女朋友?经过这事,郝春雨自己也反思,当时到底为什么生气。她想不通。我听着,经常数落我的郝春雨此刻小女孩附体,差点笑出声,可我还在睡觉呢。郝春雨的声音伴着大提琴,她之后几天常来画展,既没看画也没看我,光盯着罗欣和哥们儿。画展一次又一次延期,郝春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愤怒是真的。直到画展彻底结束,她才想起要跟我见面。空着手不太好意思,结果忘了我有鼻炎的事,她挺抱歉。

    等画的几天,郝春雨坐立难安,总在琢磨怎么让我知道这件事。直说,没有证据,会伤了我的面子,还显得像小女孩争风吃醋;不直说,以我的智力估计也想不到那去。后来她跟着罗欣,总算听说,哥们儿画展挣了钱,俩人打算去旅游。说到这里,郝春雨突然哭起来。她摇下车窗,风声盖过大提琴,眼泪一颗颗飞出窗外,在马路上狂奔。她打算出国去了,挑今天来取画,琢磨着跟我单独待一会。

    库里南在街上看似没有目的兜兜转转,路线和时间,郝春雨实际都仔细计划过。等这张马友友的碟放完,车就会开到新城区某条种满了梧桐的小路上。这里有家咖啡馆,老板人文艺,喜欢听鲍勃迪伦,聊萨特和波伏娃的开放式关系,看东南亚小国家拍的电影。每到秋天,梧桐叶在空中扭个螺旋,落满人行道,金黄色的,好看。客人必经这样的路,才能走到店里去。喝咖啡对有些人来说只是陪衬,他们就为了在人行道上走走,拍拍照,风吹树叶,如沐黄金。等我们路过这里,哥们儿大概也会经过。他开着车接罗欣出门,满面桃花,去买点旅游前需要的东西。

    我说不清自己当时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这些场面居然如此清晰。我能分清大提琴声,郝春雨的哭声,风声,还有库里南穿过梧桐叶的声音。我飘在空中,漫无目的随着梧桐叶转圈,看见自己睡在副驾驶上,睡得很安详,嘴角还带着笑,看着郝春雨升起车玻璃,擦干泪痕。车头的欢庆女神乘风破浪,朝太阳的方向飞去。

    我问郝春雨:“你有没有想过,我知道了这些事之后会怎么样?会不会当场发火,会不会崩溃,会不会怪你?”

    郝春雨说:“没有。我冷静了好几天,现在也说不上生气。就是觉得我知道了这事,得改变点什么,得告诉你,你也得知道。”

    夜色渐深,城市阳台上风依旧凉快。我的大脑挣扎出漩涡,眼前罗欣还在哭。郝春雨不会对我撒谎,没有必要,罗欣也不会。她的眼泪逃出大海,我脸上是冰的感觉,清晰真挚。我猛地深吸口气,重重吻在罗欣嘴上。她从错愕转为温顺,舌尖迎合着我湿润的方向,轻柔抚摸着,游走着。江浪拍打岸堤,所站地面动荡不定,我俩相拥,接吻,共同坠入水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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