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父亲做心脏支架手术,因为一些突发状况,术前住在心外科的儿童病房。病房里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才十个月,全都患有先天性先脏病。
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儿来自河北,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一个五岁多的男孩儿来自内蒙古,另两个孩子都来自云南。
女孩儿住在父亲对面,短发,皮肤白皙,嘴唇发紫,两颊如抹胭脂——不知怎的就想起林黛玉,“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很是可怜。小姑娘非常虚弱,大部分时间都神情木然地躺在床上,偶尔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有时默默对着妈妈掉眼泪,妈妈就轻轻帮她拭泪,轻声安慰着。她妈妈四十多岁,有些老相,额头和眼角堆满皱纹,薄薄一层头发梳一条辫子。除了起身照顾孩子,余下时间大都坐在床边,凝视着女儿,愁容满面。听她说,孩子的情况比较复杂,八年前做过手术,但是效果不好,如今不得不到北京再做一次手术。因为身体拖累,孩子十四岁才上初一。“孩子心里挺着急的,唉!”她叹息着。
一天中午,小姑娘起床去洗手间,恰巧她妈妈不在。她手上扎着吊针,身上挂着尿袋,怎么也披不上衣服。我走过去,帮她披好衣服,整理好吊针和尿袋。小姑娘羞怯怯笑着,说谢谢姐姐。我可比你大多了,叫阿姨吧。我说。小姑娘抿嘴笑起来,眼睛闪闪发亮。
内蒙古的小男孩是全病房最顽皮的孩子,也是病房的开心果。虽然刚做完手术,发着烧,蒙着一大块纱布的刀口还很疼,小家伙也闲不住,在病房里到处溜达,时不时说些童言童语,逗得愁眉不展的家长们哈哈笑。难受的时候,就哼哼唧唧冲着爸爸妈妈掉眼泪。年轻的父母在医院附近租了最便宜的房间,两个人轮流到病房照顾孩子。我见过一次夫妻俩“交班”,妈妈很漂亮,长长的头发,穿着裙子和高跟鞋。爸爸就有些邋遢了,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胡茬乱冒,眼睛总是通红。倒是个健谈的青年,那两天,和我唠叨了不少生活的艰难——没有正经营生,挣的不多,在老家小镇上不过是勉强度日,孩子身体将来怎样谁也说不好,得想办法多挣钱……
“孩子手术费用负担大吗?”我问。
“那倒还行。”我这才知道,这家医院和红十字会联合开展帮助边远地区贫困儿童治疗先心病的活动,病房中的三个男孩儿都是活动的受益者。“我们自己出3万块钱就行。坐火车啥的,还有到北京后的事儿,都有人管,要不然我们哪儿来得了北京啊。”
孩子术后感冒发烧,迟迟不好。父母着急,就找护士开感冒药。一天中午,主刀医生到病房看孩子。是个清秀的男医生,长得有点像年轻时的任泉,但始终板着脸。听说孩子一直在吃感冒药,医生很生气,毫不客气地训斥爸爸:“和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吃感冒药!感冒也是增强免疫力的一种方式,咳嗽是会让刀口更疼,但是咳嗽能把病毒咳出来,是最好的自愈方式。你听我的,还是听护士的?”爸爸唯唯称是。医生接着说:“要给孩子增加营养。中午吃什么了?”爸爸打开抽屉给医生看,一盒外边小饭馆买的凉拌菜,几片火腿肠,两个馒头,还有一小瓶乳酸饮料。“这怎么行?得给孩子吃点鸡蛋,喝点牛奶。”“他不吃。”爸爸辩解道。医生板着脸走了。几分钟后,门又被推开,医生走进来,从兜里摸出一个鸡蛋,递给爸爸,板着脸说:“这是我们午饭里的,给孩子吃。”说完转身就走。
云南的小男孩也五岁,是全病房最乖的孩子。听说手术后从ICU回到病房,不管多疼多难受,一声也不吭,一滴泪也没掉。那几天,我时常看到这孩子安静地半躺在床上,望向窗外。疼了,就让妈妈给揉揉后背。他妈妈穿着白毛衣、牛仔裤,扎着马尾,身材苗条,面容秀丽,总是笑眯眯的小跑着忙来忙去。她28岁,是四个孩子的妈妈,前面三个都是女儿,终于盼来了儿子,却不幸患有先心病。“你这么年轻,怎么生这么多孩子?”“不生儿子,婆婆要骂的。”她轻声说。
另一个云南妈妈闻声赞同道:“可不是嘛,婆婆凶得很。”她也28岁,也有四个孩子。这姑娘爱说爱笑,胖乎乎的,肤色是高原特有的黑红,整个人生气勃勃。她在生了两个女儿后,喜得一对双生子,没想到小的有心脏病。十个月大的宝宝,每天都安安静静的,不是被妈妈抱在怀里吃奶,就是躺在床上睡觉。有时候,妈妈会用毛毯做成背篼,背着他四处转。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背孩子的技术,颇有些叹为观止。也有时候,妈妈把他抱在眼前,咯咯咯逗着,他也嘎嘎嘎乐着。
他们是同一批从云南来北京的,大约有十个左右的孩子要做手术。隔壁病房住着的,也都是他们同乡。两个病房间有一面玻璃墙,看过去,一个靠窗户的男孩子特别显眼。他比别的孩子都大,听说有十六岁了,有一头浓密的头发,皮肤又黑又亮,眼睛很漂亮,但每天只能躺在病床上,无精打采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从没见到他和弯腰坐在病床旁的父亲说话。那位父亲倒是时不时来我们病房,找白毛衣的年轻妈妈帮忙办各种事——他不认字,不会说普通话,拿着一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却不会用。
十个月大的婴儿已经在病房住了十几天了,始终没有做上手术。原因是孩子们术后要先住进ICU,而心外科ICU给婴儿用的设备只有一套,有一个内蒙古的四个月大的婴儿,已经在里面住了两个星期了。我隔着玻璃看过那套设备,像一个小小的、密封的玻璃摇篮。孩子爸爸每天八点准时来到医院,在等候区埋头坐着,在走廊上来回走着。探视时间一到,就赶紧跑过去,趴在窗户上看那小小的“玻璃摇篮”。就算看不见孩子,他还是趴在那儿看,直到探视时间结束。他知道,宝宝就躺在那儿,身上插满管子,靠各种器械、液体维持着生命。
我从医生那儿了解到,手术非常成功,但孩子太小,发育不好,始终无法撤掉呼吸机,两次拔管都失败了。“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发现孩子心脏有问题,我们专门来北京到安贞医院检查,医生说出生后能治好。本来我们想着等孩子大大再手术,可突然有状况,等不及了。安贞根本排不上手术,幸亏有红十字会这个活动……”年轻的爸爸深深叹息,“我让他妈回家去了,在这她也帮不上忙,一到医院就哭。”
云南的妈妈也很忧愁:“再这样下去,我们是不是就得先回家等着了?也不知道孩子等不等得起。”
两天后的下午,父亲要手术了,大家纷纷安慰他、鼓励他,祝福他手术成功。手术非常顺利。术后,父亲转到心内科病房,我回心外科病房拿东西,大家得知手术成功,都十分高兴。离开时,我们互相加油,把最美好、最真诚的祝愿送给对方。一晃就是一年,我想,孩子们早已能够在阳光下放声欢笑、尽情奔跑了吧。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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