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正在消逝的时光

作者: 喜之悦之 | 来源:发表于2023-02-04 16:3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皮囊】

    舒敏穿着睡衣窝在沙发上发癔症,手机冷不丁唱了起来。接通,母亲肖淑英的话音仿佛被蛇咬了一口,带着惊恐和哭泣,她说舒敏的姑父死了,就在今天早上。舒敏从沙发上腾一下站起来,开始在家里踱步,一边听电话,一边寻思。挂掉母亲的电话,舒敏立马拨通了原为民的电话,她让他赶快回家,开车载自己回去奔丧。

    趁着原为民还没回来的空档,舒敏在家抓紧拾掇自己。她选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一条浅色的休闲牛仔裤。唯一遗憾的是一头长发,本来跟理发师预约的明天做护理,看来做不成了。想到自己是去奔丧,舒敏不能把自己的妆容化得太过分,但还是对着镜子认真描画了一个精致的淡妆。她打开鞋柜,眼睛惋惜地从那些高跟的皮鞋和靴子上掠过,她回去肯定得戴孝,只得挑了一双鞋面能缝针糊白布的运动鞋。

    原为民回来家一肚牢骚,说又不是自己亲爹妈,用得着这么屁股绑炮似的往回赶吗。舒敏说下个月是他外甥大婚,他要是这次在她姑父事儿上不积极,她下个月也不会给他脸。原为民立马闭了嘴。开车回去的路上,原为民没话找话,问舒敏她姑父怎么突然就死了。舒敏把从母亲那儿听来的话再给原为民讲一遍。这几天正值秋忙,为了把昨天地里掰好的玉米弄回家,舒敏姑父一大早开着三轮车带着她姑去地里拉玉米。车斗装满了,地头窄,三轮车掉不过弯儿。舒敏姑父那一点就着的烂臭脾气,开始骂老婆笨,瞎指挥。一怒之下,他跳下车让舒敏姑上去开,他来指挥。结果舒敏姑把前进挡挂成了倒挡,慌乱中又不知道怎么踩刹车,一下就把车后的舒敏姑父给碾了。原为民好一会儿没说话,舒敏好奇地撇头看他。原为民左手拍了一把方向盘,伸腰挺胸叹口气,说这人命忒不值钱,不知道啥时候就没了,还是活着要紧,管他是不是稀里糊涂。舒敏讽刺原为民,她姑父的死让他学会了思考人生。原为民说,舒敏鸭也别笑鹅扁嘴,他们俩半斤八两,正好凑一家,各取所需,各有所得。舒敏不再说话。

    两人拎着半袋子纸钱走进院子,听到有人跟堂屋里人传话,说敏妞两口子来了。屋里骤然响起嚎啕大哭,舒敏听出那是表姐孙玉珍的声音。堂屋里舒敏姑父的遗体躺在一扇门板上,两条粉红绸被盖得严严实实,被面上落满了纸钱烧完飘起的黑灰。遗体正前的小方桌上,点着两根蜡烛,燃着三根香,摆满了供品。遗像特别大,舒敏看着照片上那个眉头紧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的老头儿,紧闭的双唇好像随时能吐出骂人的暴躁话,就算死者为大,舒敏还是一点儿喜欢不来。原为民跟在舒敏身后,有人接过他们的纸钱在火盆里点燃,他们并排跪下磕头。磕完头,原为民起了身,舒敏就蹲在一旁埋头哭姑父,可惜眼泪挤不出来,舒敏心里着急,自己起来又不合规矩,得等旁人来劝慰搀扶,舒敏手扶额头,低头小声嘤嘤地哭,好不容易等到一只手伸过来,舒敏就势站起来,假装擦了擦眼。

    堂屋不大,再加上或坐或站大半屋子的闲人更显逼仄。表弟正在给原为民让烟,舒敏知道他这段时间正在求原为民给自己寻个差事儿。姑父仨亲闺女,两个表妹跟自己一样只是低着头小声哼唧着。只有孙玉珍坐在小凳子上,仰着头,弯着身,哭得惊天动地。一声接一声地哭喊着爹呐爹呐,再也见不着爹了呀。舒敏走过去拍拍孙玉珍的后背,劝她别再哭了,要顾惜自个儿身体。不劝还好,一劝反倒把孙玉珍真正的伤心带了出来。孙玉珍哭得哽咽难抑,涕泪交流,舒敏有些尴尬。又围过来两个人劝慰,孙玉珍才停止哭泣,用手里已经握皱的纸巾擦了擦脸,平复了大概半分钟,她扶膝站起来,走到门口喊高远。灰头土脸的高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孙玉珍问他家里的玉米蒙塑料布了没,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别淋湿发了霉。高远说都收拾好了,让她放心。舒敏发现高远也在,他正在西院墙外忙着给人打下手垒灶台。

    孙玉珍这才转身跟舒敏说话,说她不用来这么早,原为民那么忙,等出殡前一天他们来也不迟。现在没啥事儿,家里到处乱嚷嚷的,连下脚的地儿也没有。舒敏说,她那工作天天喝喝茶,盖盖章,跟领导说一声,一两天不去没大要紧。姑父一下子出这么大事儿,她总得回来看看她老姑。孙玉珍说,她姑倒还好,忙活了大半天,正在炕上歇着打盹。

    舒敏有些后悔自己来早了,还穿了身浅色衣裳。除了进门那会儿的小热闹,接下来她跟在家一样闲得无所事事,可在家还能躺床上,或者窝沙发里。她姑家里脏,乱,灰大,人多,坐也没地儿坐,舒敏站得腿酸,瞅着个机会,和原为民偷溜回了同村的娘家。

    舒敏进门喊妈,说她站得累死了。肖淑英给闺女和女婿倒了两杯水放茶几上,说俩人傻,见风就是雨,回来这么早干啥。原为民笑着回岳母,话可不能这么说,姑父不在了,可不是咱家的大事儿,舒敏不来那成呢,人家不看咱笑话。肖淑英乐呵呵地说,可不是说呢,这远近乡邻谁不知道敏妞懂事知礼。她常跟老头子叨叨,这么多年了,他们这一大家子老小,在村里全靠敏妞和姑爷给他们撑门面呢。

    弟媳趿拉着拖鞋从楼上下来,满面笑容跟姐姐姐夫打招呼,亲昵地坐到舒敏身边问长问短。舒敏问她弟在家吗,弟媳说那个没笼头的马,谁知道野哪里去了。又问她们爹呢,刚才在她们姑家也没看见他,肖淑英说半山腰还有二分地的玉米没收,她爹去收收尾。舒敏坐在沙发上捶着小腿肚子跟肖淑英闲聊,她说大妞跟她姑父感情有那么深吗,今天她进门只有大妞一个人哭得凶。肖淑英说人都死了,大妞是老大,她得领着哭,要不然让街坊邻里看笑话。家里死了老人,子女没一个人哭。舒敏笑着说,还好她不是家里老大。肖淑英笑骂着说,这丫头要死了,怎么说话呢。

    弟媳摇舒敏胳膊,让她看自己脸上皮肤是不是变红润了。舒敏笑着说有那么一点儿。弟媳开了话闸,她告诉舒敏都是她们妈给的那盒补品的功劳。舒敏看一眼肖淑英,她正在给弟媳使眼色,可弟媳根本没看见,只管说自己的话。弟媳说她每天喝一小袋,这两天快见底了,问她们妈要,她说是舒敏给的。弟媳喊姐,说这东西真好,问舒敏哪儿买的,再给她捎两盒,她让舒敏弟弟把钱转给她。舒敏的笑僵在脸上,她冷冷地说,等弟媳两口子像她们家原经理一样有钱了,再买吧。

    舒敏今天回来本没打算回去,一时气恼,直接对原为民说,他们今天来也来了,人也看了,大妞也说了,没啥大事儿。特地提醒原为民明天他还有一笔百把万的生意要谈,他们先回去,明天抽空再来。原为民怔愣了一下,正巴不得早点回去,附和着起身准备离开。临上车前,舒敏对肖淑英说,明天再给她带两盒那样的补品来,她可不学他们,干啥事都偷偷摸摸,抠抠搜搜的。

    回去的路上,原为民说舒敏,用得着为一盒百把块钱的东西怄气吗,她又不缺。舒敏没好气地说他懂个屁,原为民碰了一鼻子灰。又说让舒敏得空了也关心关心儿子,孩子到了青春叛逆期,一个月被老师点了三次名,爷爷奶奶在家愁死了。舒敏说别找她,当初是他爸妈说要亲手养一个智商财商俱全的人才,原为民也不跟自己站一条线,一个劲儿劝她别插手。原为民说他是看舒敏那时候没有养孩子的心,也想让她清闲清闲。舒敏冷哼一声说,进了他家门,她不过生了个孩子,应一声妈,哪有管事的权利。原为民说,她也别说的自己多委屈,她嫁给他,不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舒敏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口不择言地说到了原为民和他亲爹官商勾结,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们干得那些龌龊事。原为民也不恼,笑着说她嫁进了官商勾结的门,真要有事儿,她也撇不清干系。舒敏把车窗玻璃打开,迎着呼呼的风流泪。

    舒敏不爱原为民,她打一开始就知道。她大学毕业在市里的兽医防疫站当临时工,原为民抱着一条奄奄一息的名狗,病急乱投医,去防疫站找专家救命,他说这条狗要是死了,她的女朋友就吹了。原为民是市里负责建筑工程部门领导的公子,防疫站的人救不活狗,也惹不起他,就让刚入职的舒敏出来应对。舒敏搞不清楚状况,直接说了实话,原为民不满意,跟她胡搅蛮缠。舒敏被动地卷入了一场人与狗的纠纷,卷来卷去,原为民的女友黄了,但他也不难过,他又相中了舒敏。舒敏也打听到了原为民沾他爹的光开了家建筑公司,工程做得顺风顺水。原为民的父母对舒敏也算满意,虽说女孩家里条件不好,但她是正规大学毕业,相貌也算清秀,将来生孩子对后代基因有好处,比儿子之前找的那些乌七八糟的姑娘好太多。舒敏嫁给了原为民,麻雀变凤凰,她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她帮父母把家里的老房子修了,起了二层。她帮弟弟娶了媳妇,婚礼办得风风光光。她周济那些生活不如自己的亲戚邻里,落一个知礼贤良的好名声。舒敏只要回家,就能感受到亲朋好友对她众星捧月的情意。舒敏愿意回家,却又害怕回家,因为不确定啥时候她娘家人就会让她堵心。

    就像这一次的补品事件,舒敏不是在乎钱,她在乎父母的心。原为民更不懂,因为他们两个人从来就不想了解彼此。舒敏膈应的是父母对她面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从来对不上号。她是家里老二,上头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姐姐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她爷爷奶奶还健在,姐姐冬天上学前班,她奶奶怕冻着大孙女,每天烧个火盆送到教室孙女的脚边。舒敏和弟弟就差了两岁,狗嫌猫不爱的年纪两人打架,爹妈总是向着弟弟。姊妹兄弟三个,只有舒敏夹在中间,一直都是爹不疼妈不爱。舒敏爹年轻时是村里的会计,村委会隔三差五会有酒饭小局,吃不完的酒菜她爹会带回来,白天带回来的舒敏能夹上一筷子。有一次她爹夜里带回来,她爹只喊弟弟起来吃,舒敏听见动静,咽着口水,假装睡觉,躲在被窝里,咬着被角不敢哭出声。那个夜晚的那口菜成了舒敏这辈子抹不掉的心伤。按理说,她把东西送给自己妈,肖淑英给谁是她的自由,但是她妈今天冲弟媳使眼色,让她心里不舒服,她又想起了小时候的那口没吃到的菜。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她变成什么样,他爹妈从来就没和她一心过。舒敏心里悲凉又生气。好在她现在大了,也有能耐,她再也不会受小时候偷着哭的窝囊气,可以理直气壮地甩手离开。

    不受父母重视,这也是舒敏跟她表姐孙玉珍从小要好的基础。在村里没人知道孙玉珍的大名,老少管她叫大妞。舒敏和大妞同年,只比她小三个月,舒敏从小也不喊姐,随众人喊她大妞。大妞在舒敏姑父眼里,就是干活的劳力。十来岁时她去村南头的池塘里担水,她无意间听到她爹叮嘱她妈,让闺女去,千万别让小子去,刚下过雨池塘水平岸齐,万一掉下去就没命了。大妞跟舒敏说,她爹是觉得有仨闺女,即便一个没了也不可惜。大妞上一年级用铅笔,她爹用小刀给她刻记号,一个记号使一天,一根铅笔至少要用半个月。傍晚放学回家写作业,大妞拿着秃笔头,写的字一团黑,看不清笔画,第二天到学校就会挨老师批评,老师当着全班的面笑话她,说舒敏她姑父这是要从大妞的铅笔上给儿子抠掐出一座房。就这大妞也没能上完小学,辍学在家帮父母干活。舒敏去找她,大妞自然卷的刘海在额头分着叉,憨厚的大圆脸红彤彤的,她用抽泣的鼻音说她爹不让她上学,她这辈子都不能原谅他。大妞刚过二十岁就嫁给了高远,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大妞家二小子比舒敏家儿子小两岁,舒敏经常把儿子穿小的半新衣服留给大妞,大妞也不嫌弃,每次都高兴得拿去,给舒敏带来些自己地里种的五谷杂粮。舒敏不缺这点东西,却又不好拒绝。倒是原为民,在家里每看到大妞给的东西,总夸她为人实在不虚假。

    到小区门口了,原为民说他有一个饭局不得不去,让舒敏先回家。舒敏见怪不怪,提醒他,她明天下午回去,到时候准时来接她。原为民笑着说知道,保证完成任务。

    第二天下午再回家,舒敏又换了身衣服,上午顺带还去把头发做了个护理。舒敏先把两盒礼品送回娘家,再到她姑家,正赶上她妈肖淑英和女支客给儿女子侄戴孝。糊鞋上的孝布时,肖淑英给舒敏拿来一双方口黑布鞋,说是特意去集上给她们姊妹兄弟买的,价钱便宜,好走针引线。舒敏不想穿,布鞋太土,跟自己穿的衣服不搭。她把脚上的高帮休闲鞋脱下来,让她妈缝。肖淑英心疼说,恁好的鞋,贵巴巴的,扎坏了可惜。舒敏气傲地说,让她缝她就缝,坏了又不让她赔,再说了也不值啥钱,七八百块钱,她最便宜的一双鞋。女支客们听着咂舌,说敏妞就是有本事儿,一双鞋抵她们大半年的日常开销。肖淑英最终没舍得对舒敏那双鞋下手,又拗不过闺女,只得扯了块白布,让舒敏压在鞋带下面应付事儿。

    院里的男主事在合计明天出殡还缺的物什儿,列出一张单子让高远开车去镇上采买。原为民过来拽舒敏,把她拉到人少的角落,说十万火急的事儿,他必须回市里一趟,明天保准一大早就赶来,绝不给她丢面子。舒敏竟然没生气,默认了原为民的请求。男主事的清单列好了,高远边走边看,朝路边停着的汽车走去。他发动好汽车准备走,舒敏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她说她待得无聊,想趁高远的车去镇上逛逛。高远的目光落在舒敏的鞋上,舒敏弯腰把鞋前的两块白布扯下揣进兜里,坐上了副驾驶的座。

    马路两边的玉米地快收割完了,空气里弥漫着玉米秸秆被压断粉碎的草腥气。舒敏说一年里她最喜欢收玉米的这个时候,秋高气爽。一到这个时候她就感觉心里酥酥麻麻的,她总会想起高中时给她第一个表白的男生。高原说她太不切实际,原为民挺好的,除了有时候说话夸张,对她很实诚。舒敏说,她好像错过了人生很重要的时刻,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没答应那个男生。高远说她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舒敏扭脸看看高远,笑着问,他怎么不显老,都是快四十的人了,原为民头发谢顶,腆着肚腩。他却越老越精神,头发乌黑,身材也不走样,看来大妞伺候得他很滋润。高远说,玉珍是个好女人,能干顾家,要不是她,他在家的养殖也搞不起来。说起养殖,高远说要谢谢舒敏,两人彼此心照不宣。高远刚开始养猪,手忙脚乱,没经验。经常一只猪发烧,连带一窝猪生病,他就傻了眼。大妞把这事儿无意间告诉了舒敏,舒敏说高远为啥不找她,她学的专业对口。后来舒敏经常指点着高远配药打针,给猪治病灵得很。高远说,玉珍常说舒敏要是回来家开个诊所,绝对是这方圆十里养殖户眼里的神医。舒敏脸色黯了下来,说她得感谢高远两口子没把她会给猪治病的事儿喧嚷出去。舒敏当年报志愿,为了上个名气好的大学,牺牲了专业。她紧贴着自己的分数选了个最好大学里的最冷门专业——畜牧业。她一直介意自己学的专业,嫁给原为民后,她就让公爹把她的工作从防疫站转到了文旅局,也有了正式编制。大家都知道舒敏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学得什么专业没几个人知道。对舒敏来说,她现在有许多个光鲜的身份和头衔,那个说出来都比自己是个会给猪看病的兽医好听。舒敏跟高远说,她之所以偷着帮他们,个中缘由,他最清楚。高远好像没听见。到了镇上,高远让舒敏随便逛,他去买东西,一个小时后还在原地集合。

    小镇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模样,土路变成了柏油路,沿街铺面贴了白瓷砖,小铺里的货架也换成了当下超市时兴的样式,老板坐在收银台前,不用再拉开抽屉拿钱找零。舒敏顺着镇中心的主路走了两趟,也没找到当年的那家小饰品店。她记得高中就是这个时节,她从那家小饰品店门口走过,一个男生拦住了她,塞给他一个亮晶晶的发夹,他说他喜欢她,他将来想娶她。男生的话让舒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也心仪那个男生,高个,浓眉大眼。但那个男生学习不好,家境也一般。心高气傲的舒敏一直想在家人面前争口气,让父母对自己刮目相看,她要做人上人。她怀着狂喜的心情,对那个男生鄙夷地说,等他考上了大学,有了好工作再来找她。此去经年,春草秋黄,岁月时光把曾经的男孩变成她心头忘不掉放不下的白月光。舒敏想得心痛,蹲在地上哭了。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舒敏惊恐抬头,是高远买完东西回来了。舒敏流着泪问高远,一切痕迹都找不到了,这些年,她到底错过了多少。高远说,他们该回家了。

    高远带着舒敏回到她姑家,一身孝衣的孙玉珍在路边等他们。高远一下车,孙玉珍就过来帮忙拿东西,看到舒敏,她问高远,该不会带着舒敏让她去付钱了吧,这可是他们家的事儿,说啥也不能让她花钱。舒敏说哪有的事儿,她就是跟着去镇上瞎蹓跶。孙玉珍摸着舒敏柔顺的长发,笑着跟高远说,敏妞虽说不差钱儿,但他们得有分寸,不能逮着她这只肥羊死命薅,薅秃了,原大经理那儿可不好交代。舒敏笑骂孙玉珍,她这个傻大妞,啥时候变得越来越伶牙俐齿,问高远是他调教的吗。高远没吭声,搬着后备箱的东西就往院里走,孙玉珍追上去。舒敏跟在俩人后面,看到孙玉珍从高远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管洗面奶样的东西,孙玉珍的斥责声传进舒敏耳内,去年那个还没用完呢,又买,花这冤枉钱。高远说,这才能花几个钱,天马上就冷了,她见天洗洗涮涮的,手又要裂口子。人家说护手霜要早抹,勤抹才有效果。孙玉珍捶了一下高远,埋怨他嫌弃自己,高远笑笑不作声,继续朝前走。舒敏停下了脚步,傍晚的夕阳把山峦大地镀上金色,是被太阳的余晖晃着了吧,舒敏眼睛发胀酸涩。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玉珍又回来站在舒敏身边,惊醒了还在愣神的她。孙玉珍低头抠着手,吞吐着对着舒敏说需要找她借点钱。舒敏问要多少。孙玉珍说有点多。今年市场不景气,高远养猪赔了。之前的饲料还赊着人家的账,别人欠他们的债要不回来,现今在圈的猪吃的饲料没钱买,高远愁得睡不着,都长白头发了。舒敏说,刚才去镇上,高远没跟她说。孙玉珍说,他可能抹不开面子,想着借了他们这钱,不能确定啥时候还,谁也不知道市场啥时候有起色。舒敏说,具体需要多少,让高远来跟她说个数,她来想办法。孙玉珍拉着舒敏的手说,敏妞最好了。

    舒敏姑父出殡那日上午,有个重要仪式,出嫁的闺女侄女带着女婿献祭。孙玉珍和高远的儿子跪在男孝子那一侧的灵棚外,拿个鼓槌,给献祭的闺女侄女两口子敲鼓。鼓点响,女婿磕下头,祭礼完成。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到了舒敏和原为民,夫妻俩的供品摆在长条木桌上,两头抬桌的忙人不动事,舒敏捣一下原为民说,给钱。众人哄哄说,敏妞和姑爷有钱,要多拿点咧。原为民朝围观的人群拱拱手,把两张红票放在供品上,忙人喊有了,唢呐吹起来,供桌被抬到灵棚前。众人又怂恿孙玉珍和高远的儿子,敏姨夫拿钱少了,不给他打鼓,不让他磕头。孙玉珍和高远的儿子端着一个方木盘子,杵在了原为民跟前,原为民往木盘上扔了一张纸币,有人调笑着说,真是个傻娃,他敏妞姨给他爸一条他姨父不用的皮带都成百上千块,这会儿就拿这点儿钱,这是哄孩子不懂事儿呢。原为民看一眼舒敏,舒敏低眉顺眼不作声。原为民又扔出了三四张。鼓点响了,原为民和舒敏磕下了头,舒敏起身不太利索,原为民及时扶了她一把。

    舒敏把姑父的事儿忙完,和原为民回娘家稍微休息一下,准备回市里。西屋房间里,舒敏把两人脱下的孝布叠好。她跟原为民说,大妞她们家今年养猪资金跟不上,需要借点钱。原为民躺在床上,想也没想回了一句没有。舒敏骂他做人忒抠门。原为民直勾勾看着舒敏说,他的公司快关门了,说了她也不信,因为舒敏从来不关心他。原为民还说他即使有钱,也不会借,舒敏这是拿他当傻子,只有傻子才借钱给情敌使。舒敏面无表情地说原为民胡扯八道。原为民轻嗤一声,问舒敏他啥时候有不用的皮带要她去做人情,他怎么不知道。原为民来了气,说他就是一冤大头,他娶舒敏十多年了,她屁都没给他买过,背地里却花他的钱买皮带想拴别的男人。舒敏气得脸庞一阵红一阵白,瞪着原为民,扬手要打他。原为民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抓着舒敏的手腕,咋滴,还要打老子。原为民骂舒敏,打量他不知道呢,那个养猪的高远就是她的初恋。当初嫌人家穷不要人家,现在觉着自己有俩臭钱了,看着他娶了不如自己的孙玉珍,心里泛了酸。屋外响起肖淑英的声音,大妞来了,找敏妞吧,你敲敲门,她两口子在呢。

    舒敏从屋里出来,孙玉珍已经走出她娘家大门。舒敏追上去,扯孙玉珍的手臂,喊一声姐,小声说她没有,让孙玉珍信她。孙玉珍看着舒敏身后跟出来的原为民,拉开舒敏的手说,她只是来跟他们两口子说一声,借钱不用了,高远不让。舒敏带着哭腔又喊了一声姐,走了两步的孙玉珍又回过头来说,那皮带高远根本没用,他说自己天天跟猪在一起打滚,再好的东西也会熏臭了,当天就拿着给了舒敏他爹。孙玉珍停顿了一下说,她不信舒敏,可她信她家高远。

    孙玉珍走了,原为民跟上来说,人家这才叫夫妻同心,踏实过日子。舒敏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玩儿脱了。他说这几天他也想明白了,日子是自己的,舒不舒服自己心里最清楚,没必要为了别人眼里的那点脸面,让自己天天过得跟个空心人似的。他们俩这辈子有缘无份,趁着还没活到头,好聚好散,自由无价,舒敏不用再在他这儿装了,她也去寻找寻找自己真心想过的生活。舒敏没听明白原为民的话,她看向他,原为民已经走开。

    舒敏从娘家回来,原为民没有再回家住过,舒敏浑浑噩噩上了快一个月的班。每天早上她照旧梳妆打扮,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举止得体。她与大家说笑打招呼,仪态端方,恰如其分。每天夜晚回到家,舒敏不喜欢开客厅那盏水晶吊灯,她坐在沙发上,开一盏角落的落地灯,影影绰绰的光晕里,她盯着自己恍惚的影子出神。多像画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的呢?舒敏想不起来。或明或暗,时断时续的记忆里,她仿佛看到自己小心翼翼地描画着,从父母到孙玉珍,从高远到原为民,再到那夸奖奉承她的亲朋友邻,所有人排成她人生时光表上的刻度点,滴滴答答的韶华易逝中,她一点一点拼凑,画出别人眼中光彩夺目的自己。天长日久,她把虚幻当真实,她把自己的心投入虚荣嫉妒的烈焰,她掩耳盗铃地沉浸在自己描画的世界里洋洋自得。孰不知她的拙劣伎俩早被他人识破不点破,她却还在看似劳心劳力,专心致志地自欺欺人。她画来画去,消磨着生活,蹉跎了人生,把自己画成了马戏团里的小丑。舒敏坐在暗影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夜深人静,正在消逝的时光啃噬着人心。

    一个半月后,有律师来找舒敏。她和律师隔桌而坐,律师先递给她一份原为民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舒敏接过来,颔首,保持微笑。律师又递过来一个文件夹,他说原为民的公司半年前财务审计出现了问题,他犯了经济罪,已经入狱服刑。原为民已经把他名下的所有私产转移到了舒敏名下,这个文件夹里有财产明细和公证书。他对舒敏只有一个要求,多关心关心他们的儿子。舒敏接过律师递过来的文件,泪如雨下。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品|正在消逝的时光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ngvoh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