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铜镇上,冷月河畔,沉香亭侧,温家大宅里,一女婴呱呱落地。那日,桃花遍野,万里天晴。粉雕玉琢的婴儿刚降生,其母便逝。
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旧历壬子年。刚开年,孙中山便就任临时大总统,改国号为中华元年。闭塞小镇里,无人知晓外头换了天地,仍是一番岁月静好。
在那个崇尚“子孙满堂才是福”、"多娶媳妇开枝散叶"的年代,温承德葬了亡妻,为小女起名温绛钗。此后,一生未续弦。
抓周时,温绛钗择了一笔一墨。她肉嘟嘟的小手拍上去时,姑姑温如玉笑了:“我们绛钗是想当女才子呀。”
2.
转眼到了十岁,温绛钗不似其他孩子好动,常独自蹲角落,在书卷的方寸天地里流连忘返。除了宋词,她最喜画谱。
一日,她站父亲身旁。温承德手握毛笔,神情专注。墨水浓浓淡淡行走于横幅纸上,粗的枝干便画成。他换了只细毛笔,勾勒出其余枝干。而后,蘸红墨,左比划右比划,在不同枝丫处点上花瓣。随后,他又换了只更细的毛笔,蘸黑墨点出花心部分。
不多时,一树梅花便绽放在眼前。他在右上角题字“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墨香四溢,墨迹未干。
一旁的温绛钗看呆了去,问道:“我什么时候,也能画得和爹一样好?”
温承德搁下笔,慈爱地摸摸她扎着两根羊角辫的脑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有一天,你会超越我。《雨窗漫笔》里有句话说,‘学不师古,如夜行无烛‘。学画的第一步,便是临摹。”
次日清晨,温绛钗走入书房。桌上出现一部《芥子园画谱》,桌旁的父亲半身阳光,半身阴影。窗外鸟雀扑朔翅膀,刷刷飞过。
“你先临摹着玩,我再给你寻寻,哪里还有画谱。不会画无妨,可以先从局部开始临摹,画好一山、一石、一花、一草,再去画整体。切记勿贪多,勿求快,画画是细活,需有耐心。”
“我知道了。”
3.
跨过冷月桥,北侧便是学堂了。学堂坐东朝西,是宗族开办的,属族塾,塾师是温绛钗祖父辈的温义儒。
进门后,上有一匾,书有"礼仪堂"。匾下一画,画中学子席地而坐,一人在前讲课。温绛钗站画前,凑近歪头细瞧,心想这人物怎生就画得这般栩栩如生。
"这有什么好看的?走,带你去花园。"
这一声,打破了她心内的静谧。回头看,是一个眼睛大大的男孩。他手里捏了个狗尾巴草编的山羊,笑起来缺一颗门牙,两个小酒窝煞是可爱。没待她回应,手已被牵起,跑出后门。
穿过一丛不高的湘妃竹,便至花园。鸣蝉阵阵,矮屋在草木中半藏半隐,黄蜂嗡嗡飞过,停留在不知名的小花上。青草气息钻入鼻孔,沁人心脾。
"看,露珠。"他捏着一片叶子,晨光透过,露珠如玉。拉低叶子,它便滑落,不留痕迹。
她把手背在身后,抿紧嘴,静静看着。
"嗨,你怎么都不说话?这里不好玩吗?对了,我叫陆千羽,你呢?"他瞅准草叶间一个蚂蚱,两手迅疾一捏它后腿和翅膀,而后笑出了酒窝。
"我?温绛钗。"她走近,俯身模仿他的动作。手刚靠近,蚂蚱就跑了。
"蠢呐,瞅准后动作要快!你那样慢慢靠过去,存心赶它走啊?"陆千羽恨铁不成钢。
温绛钗这回出手可快,闭上眼,一把捏住。睁眼看时,却是一根青草。
"算啦算啦,以后慢慢练。我们先回去吧,先生该催了。对了,你刚刚说你叫啥来着?"
"……"
"人之初,性本善……"温义儒摇头晃脑,底下一堆小脑袋也跟着摇头晃脑念。
陆千羽晃得可认真,读得也卖力,一天下来,嗓子都快哑。坐他旁边的温绛钗可没那兴头,一到念啊背啊的时候,她的思绪早飞远了。四书五经太古板,远不如宋词有灵性,她想。
一日,温绛钗从家带了《红楼梦》,垫于三字经下。在学堂里"人之初,性本善"的朗诵声中,将一薄而韧的桃花纸垫《红楼梦》上,手持细毛笔临摹着林黛玉的绣像。一束阳光恰好射在桃花纸上,闪闪发光。
"喂,你在干嘛?"陆千羽皱眉,勾头往她这瞧,压低声音问。
她从鼻子里哼了声,左手把画捂严实,继续描摹。
4.
这年冬,大雪染白了天和地。温绛钗裹得像个小熊,抱着把大大的扫帚,"刷、刷、刷"扫开院中积雪。
"砰",猝不及防后背疼了下,一个碎成两半的雪球落在脚边。她嘟起嘴,抱着扫帚转过身,空无一人。一团干净的白中,几个脚印显眼极了。
她扔下扫帚,踏着深及脚踝的雪走出大门,在拐角处揪出鼻子冻得通红的陆千羽。
"是你拿雪砸我?"
"那么好的雪,你扫它干啥?滚成雪球多好?"
"你拿雪砸我!"温绛钗把声调提得更高,带了点哭腔。
"哎,你哭什么啊?我跟你道个歉,别生气啦绛钗妹妹,和好吧。要不,我们去堆个雪人?"
"好啊好啊,要堆个跟我一样高的。"她鸡啄米似点着头,笑得可开心,刚挤出的泪还挂在眼角。人说孩子的脸,六月的天,一点不假。
"先滚个雪球,"陆千羽蹲下身子,用萝卜样红肿的双手拢了团雪,捏了捏,放地上滚了滚后捧到她跟前:"你来滚动吧。"
温绛钗吸了下流出来的鼻涕,刚碰到雪球就把手缩回身后:"好凉好凉,你来弄嘛。"
陆千羽低声骂了句"娇气",又把雪球搁地上滚动。二人跟着雪球慢慢走着,滚到了大腿那么高,又滚了第二个雪球。把它们摞在一起,拾两根枯枝插在身体两侧作手,捡几块石头作五官安在头上。
一切妥当后,陆千羽一声欢呼,在雪地上翻起了跟头。翻了会儿,大喘着气爬起身。温绛钗歪过头看他,白茫茫的天地此刻成了背景。
这一幕,温绛钗在生命的最后一夜想起。她是在记忆中渐渐看清了一些场景的,看清了他长睫毛上挂着的雪花,看清了他嘴里哈出的白气。
5.
两年过后,水灾袭来。田里收成淡薄,青黄不接。陆家再没钱供孩子上私塾,陆千羽从此成了放牛娃。
宽广的河滩上,有水有草,有白桦林,牛在吃草。远处的冷月桥横贯于河上,如长虹卧波。
陆千羽似是比从前黑了,瘦了。他头顶蓑笠,倚树坐,手拿一简陋的笛,不成调地吹。《孟子》摊在一旁,被风翻得刷刷响。
温绛钗走近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她脑海里刹那冒出一句:"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
"千羽哥哥!"清脆声音回响在空旷天地间。
"绛钗妹妹,你怎么出来玩了?看我编了个什么。"他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拨开树根旁草丛,掏出一个由狗尾巴草编成的小兔。
"好厉害!"她迎着暖和日光,捏着小兔左看右看。
"对了……你家里有没有好玩的书,借给我看看?这本《孟子》已经翻烂了。成天蹲这里放牛,也没个人唠嗑,可没劲了。不看点书,真要睡着了。"
"好啊。"
次日,陆千羽捧着本《浮生六记》,一时入了迷。同一时间,几头牛私自离群,踩了别人的庄稼。回家后,父亲把他摁在长凳上,用木板打得他"哎呦、哎呦"叫了好半天。
"没定性的东西,三心二意,成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做什么都没个谱!"
一瘸一拐走回房间,他把书往桌上一摔:"都是你害的我!"喘了会儿粗气,又把它拾起来,左右看着没破损,趴床上继续看。
夜渐深,睡意蒙蒙。在半明半昧的梦里,书中的情节仍在走着。里面的"陈芸",怎生就是绛钗妹妹的样子,他模糊想着。
6.
一九二七年,林风眠兴办北京艺术大会,一代巨匠王国维自沉,八一南昌起义爆发。
一九二七年,温绛钗的临摹有点模样了。从只会局部到能临摹整幅画,笔墨轻重也拿捏恰好了。但她临摹得太杂,《八大山人图》、《仕女图》、《芥子园画谱》……甚至,贴在门上的年画也不放过。故而,一旦自己下笔画了,便不伦不类,没个章法。
一日,她左手托腮,右手握笔。忽闻窗外牛铃声,由远及近。她欢喜,搁下狼毫笔,一路小跑出了门。
待见了面,四目相对时,她又左顾右盼。侧身低头,说自己听见猫叫来开门,又说今儿个阳光真刺眼。左说右说,总词不达意,她的脸颊微微发烫。
终日里日晒雨淋,陆千羽比之前更黑了点。短褂下是独属于少年的瘦高体型,骨架却又有几分成年男性的魁梧。
他像看穿了少女的心思似,摘下蓑笠,捏着个狗尾巴草编成的小松鼠在她眼前晃了晃:"绛钗现在大了,见我都不喊哥了。我去放牛,你一起去玩吗?"
她像是很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点了点头:"等我回去拿纸和笔。"
正是晴朗,云净天空,尘土不扬。温绛钗盯着卧于草间的蚂蚱,一笔一笔勾勒它的形状。画完后,她躺在草叶间,望着悠远的一片蓝,心都飘远了。青草的气息爬入鼻腔,昏昏欲睡。
她把头转向左侧,陆千羽倚树,鼻梁挺翘,嘴唇的形状如刀削。他左手捧着本《三国演义》,右手搓根草叶。
画面多和谐,他与自然融为一体,她这么想着,倏然坐起。狼毫笔在纸上轻松行走,勾勒出眉,而后是眼睛、鼻子……最后几笔,点出他新冒的胡茬。
他的青春芳华,被她永远留在纸上。
他偷瞄了她会儿,悄悄放下书。她吹了吹画纸,抬头和他目光相接的瞬间,迅速把画纸藏身后。
"那么紧张干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啦?"
"才没有。你……你别过来!"
她一溜烟爬起,抓起画纸跑开,草地刷刷响着。他追上前,一把握住她胳膊:"藏什么呐?我知道你在画我。"
"才没有呢!你别乱碰啊,画纸要弄破了。"
一番打闹,她摔在了地上。陆千羽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玩兴上来了,收也收不住。他们缠作一团,在草丛里滚来滚去。忽地,两人都静了。
温绛钗喷着温热的气息,低头看他摁在自己胸前的手。他也愣住,手却仍未抽出,望向她的眸。清如天上月,又像一只柔媚的小狐狸。
这两个矛盾特质是如何集于一人身,还未待弄清,他已发现自己非但没移开手,反而在加力。她闭上眼,轻咬唇,长睫毛微微抖动,这任人鱼肉的姿态让他呼吸更粗重。
扣子一颗一颗解开,柔嫩的身躯如去了骨,一节一节瘫软下来,他就这样看着她一点一点化在草地里。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那些有关道德伦理的概念逐渐模糊,他们在这一刻,共同回归原始。宇宙洪荒,苍苍茫茫,一切关于对和错的概念都还没形成。
温柔的研磨逐渐变了质,掠夺的力度使她轻哼出声。他辨不清,她是快乐,还是痛苦。她的手试探着按在他胸前,那胸膛分明带着少年的青涩,她却觉如草地无垠,仿若永探不到其边缘。
甘愿淹没其中,永世相融。
7.
一九三零年,陆千羽跟随桃花巷木匠铺的梁师傅学木匠。他总不满足于师傅古板的教学,自己琢磨了许多花样。久而久之,名声竟比师傅还响,找他做桌椅板凳乃至在木质家具上雕花的活渐多。
雅静书房内,有一葫芦形的紫檀木博古架,上置一壶、一炉、一玛瑙石,组成一博古图,意"福禄寿"。博古架左侧的黄花梨书桌前,一个穿蓝布旗袍的女子正闭目。
自上回从河滩归来,温绛钗便喜作画于自然。她很少再临摹前人作品,而是置身于自然中,心绪自然徜徉,随性而发。
偶有身体不适时,便坐书房里。那可如何是好?只得在下笔前,闭目在脑海里勾勒空濛山雨、白雪红梅、映日荷花……再睁眼时,提笔便畅通无阻。
心性融合在物象中,故而比之从前临摹时,笔下之物更加神采生动。怪道古人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她想。
然而,此番竟打起了盹,没多会儿便头枕胳膊入了梦。梦里,牛铃声渐渐清晰,由远及近。她微睁开眼,清醒的瞬间,忙抓起画纸跑出家门。
"千羽哥……"温绛钗轻倚门框,手掩嘴一笑:"我有好东西给你。"那着深蓝旗袍的身影袅娜多姿,犹如一个形状恰好的琵琶。
左右瞅着四下无人,她拽着他胳膊便躲进一巷。巷极狭,仅能通一人,青石板上青苔覆满。她迅疾从袖里掏出一扇,扇子上一棕翅膀麻雀栖息枝上,像是要从画里飞出来。
陆千羽轻戳她脑门,摸摸她耳垂:"钗妹的画技渐长啊,小时候离了画谱就啥也不会画,后来多亏了我成日里带你出去玩!刚好,我照着它刻出一个木雕来,都不用去寻画谱了!"
"明明是我自己有悟性,啥好处都往你自个儿身上揽!"温绛钗嗔怒,拳头轻飘飘捶他胸口,被一把捞起揽入怀。她浑身僵硬了下,而后融化在他胸膛里,用脑袋蹭了蹭。
"走,我也带你看个好东西。"他拉着她出了巷子。
白桦林深处,他指着棵树:"念出来把!"
那树平平无奇,如果上面不刻那三个字的话。
她凑近,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点着:"陆绛钗?以我之名,冠你之姓?"
"笨了吧,这是咱们闺女的名字!"
8.
海棠花开,杨柳浓时。陆千羽坐河堤边,把扇子搁地上,边角用石头压着。他握把刃口圆弧形的雕刻刀,对着木头左划划,右挖挖,喃喃自语:"三分手艺七分家什,刀不好使,刻起来真费劲。"
背后传来一人语:"年轻人,这是你画的吗?"
陆千羽一惊,刀栽在地上。回过头去,是一个身着奇怪装束的人。
江斯甫就这样闯入了青铜镇,他一身黑色西装、黑色领带,在这座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小镇里成为了一道风景。
"哦……不,是一位姑娘画的。"此话一出,他的心里陡然生出些自豪之情,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仿佛,他拥有一个绝世宝物,每天自个儿欣赏着把玩着,巴望着被人羡慕,又不愿跟人分享。
江斯甫看不见他心里的千思万绪,只略略颔首:"可否,带我去见见这位姑娘?"
当这位衣着奇异的陌生人出现在家门口时,温绛钗正往头发上抹煨热了的玫瑰发油,用篦子梳开。
"姑娘心有灵性,寄于笔墨,物象精气具足,乃至形神合一,是一块绘画的好胚子!我是水木市美术学院的副校长,此行来探望家兄,偶见你的画,有意破格录取你。"江斯甫翻阅着她的画册,对父女二人说。
温绛钗低垂头,玩着手指,探寻的目光投向父亲。她自小在青山绿水长大,不知美术学院是什么。
"我……不知道美术学院在哪里,离家远不远,去学什么呢?"
"天生良木,只待雕琢即可成材。学校远是挺远,求学之路从来不易,可一旦学成了,前途无量。你好好想想。"
"小女有机会去高等学府深造,温某不胜感激。绛钗,拜谢你江师傅。"温承德抱拳作揖。
他是旧式文人,对这些新建的私立学府并不了解,唯独有个信念: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温绛钗嘴里机械应着,谢着。
是夜,月驻中天,星儿一颗也无。月光下,少女的泪和冷月河的水潋滟成一片,那些关于爱和欲的传说,从此只存于他和她的回忆里。少年吻灭她脸颊上的泪,那泪却一串串连缀如珠。
"此去山长水阔,与君一别,再见不知何日何年。"
"我们有一辈子可以相守呢,不必求朝暮。聚散人生常事,后会有期。绛钗早日学成归来,哥哥陪你逮蚂蚱去!"
9.
启程当天,温承德往包里塞一透明小瓶。温绛钗好奇抓起,里面黑黑的。
"爹,这是什么?"
"家中庭院的泥土和井水。出门在外,常有水土不服的时候。带上一瓶水土,就不怕了。从今往后,凡你所到之处,皆是故乡。"
她笑了,笑着笑着,笑出了泪。
同年,陆千羽经其母舅介绍,进入某军校学习,一九三四年结业,因其出色表现分配在省政府候差。镇里人不免又私下耳语,一个放牛娃出身的小子,怎么就这样出息了。
10.
一九三四年,中华民国政府开始推出新生活运动,推广礼义廉耻,实行“生活艺术化、生活生产化、生活军事化”。同时,政府禁止在校女生烫发和蓄长发过耳际。
温绛钗的齐腰长发,随之落地。取而代之的,是齐耳短发。蓝色高领衬衫配及膝黑色长裙,踩在落叶上,思念也随这季节转了几转。
"绛钗,去今晚的舞会吗?听说陈校长家的公子也去,你这么靓说不准就被他看上了。"刘萱话音刚落,三四个女孩便笑作一团。
"我……不想去。"
"就知道你不会去,我就逗你玩儿呢。你个闷葫芦,成天只知画画、画画,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刻苦!"
那年春节,归故乡后,左等右等没瞅着陆千羽,待想跟人打听时,又先羞红了脸,搞得对方莫名其妙。只在山岳茶馆听人聊天时,才得知他的去处。算来总归可以见面了吧?
坐桌前,摆圆镜,胭脂水粉一字排开。她拈起眉笔,在眉上轻定三个点,描画出弯曲的长娥眉。而后,蘸取棕色眼影沿着眼尾向内晕染,眼窝处重捻一下。
擦净手后,拧开双妹牌花露水,倒点在手腕。她鼻子凑近嗅了下,轻皱眉又咧开嘴笑了。
一切妥当后,她转出蜜丝佛陀口红,看着镜中容颜,又摇了摇头。如果不擦口红,兴许千羽哥以为我没化妆呢,她捂嘴偷笑。
收好绣了一个月的荷包,她踏上归家的路。
11.
火车轰隆隆行驶,温绛钗手捧《边城》,闭眼沉思翠翠撑渡船的场景。此时,多遗憾手边无纸笔。她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闪过的山水,想象他成年后的样子。
她步入那片草地,脚步踏着梦。风吹过,带来一阵刷刷声。草俯身的刹那,恍惚间,她以为那个少年还坐在树下。
待走近,果真见一牧童倚树玩耍。那一刻,她回到了豆蔻年华。待要唤他,那个男孩先开口了:"绛钗姐!你怎么来了!"
她呆立了片刻,继而反应过来,那是于大妈家的二毛。
"二毛,你千羽哥呢?"
"他上前线啦,可英雄了,打日本鬼子去了……"二毛拿根树枝比划来比划去,兴奋得嗷嗷叫。
后面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清,手里攥着的荷包滑落草地。无心捡拾,她飞奔到白桦林,去找那个刻了名的树。
茫茫天地间,草丛如宇宙洪荒般无边无际。远处渔舟点点,沙鸥片片。夕阳如往日一样,缓缓收了余晖。
12.
自那以后,温绛钗越发沉默。成日里,只醉心于笔下山水。
她每月一封信地寄往家里,除了问候父亲安康,便是旁敲侧击问陆千羽有无归来。温义儒怎会不懂女儿心思?回信委婉说,待陆千羽凯旋归来时,就把她许配给他。
年复一年,等待在岁月中苍老。乱世之中,国家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容不下少女的旖旎心思。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北平沦陷。同年,温义儒逝世。此时的温绛钗已举办过个人画展,在文艺界小有名气,乃至有学校聘用她为教授。
看过温绛钗画展的一个日本军官,对她的画作《荷叶连连》甚是仰慕,欲出极高的价收购,却被一口回绝。友人称赞一个姑娘家竟有如此气节和家国情怀。
其实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作水墨画,哪懂什么气节。只不过认为对方是陆千羽的敌人,便说什么也不愿把画作卖给他了。
13.
一九四八年冬,温绛钗收养难产而亡的好友刘婉仪的女儿,取名温穗穗。两个相差三十六岁却有相同遭遇的女性,命运从此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阳光透窗洒满房间,当她看到婴儿有滋有味咋着小拳头时,那冰封多年的眼睛生动起来。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宝贝。"
这十几年来,每每有人催她谈婚论嫁。她只说,罢了罢了,对谁都没感觉。世人只道她性情淡薄,却不知那一腔却把青梅嗅的少女心事,她早已全数交给了一个活在旧年岁里的少年。
14.
一九六五夏,外头传来抄家风头。温穗穗在外上学,很少回家。枯黄台灯下,光线和温绛钗的笑一样柔和。她坐倚床头,一张一张翻看自己半个世纪以来的作品,眼神如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看到最后一张时,她闭眼,印下深深一吻,抽出来单独放抽屉里。一缕白发,在风扇里兀自飘。
次日清晨,温绛钗在木桶里灌满水,把所有画作浸在其中。那些鲜活的花草虫鸟,渐渐面目模糊,直至化作一团纸浆。她抓着木棍缓缓搅拌,手抖得不成样。而后,把一木桶的纸浆倒进马桶,冲下去。
15.
一九六六年,静坐书房的温绛钗,被一阵嘈杂的跑步声和呼喊声拉回了现实。终究没能逃过这一劫,她想。
温穗穗带领一群人站厅堂中,高喊:"我们红卫兵,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这里来破四旧,希望你能积极配合!只要老老实实,我们就不会打你,如果不老实……"
她抱着胳膊站楼梯口,冷眼看养女讲着抄家的正当性革命性合理性。虽年过半百,那张脸却依然清秀得让每个看到的人内心都不得安宁。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更衬得万物黯然失色。
温穗穗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像是没了底气,眼光躲闪着她。
"听见没有!"其余五个同学齐声喊道。
像是受了莫大的鼓舞,温穗穗的声音重新大起来:"老老实实交出你的美钞和英镑,以及剥削劳动人民的不义之财!别等我们动手!"
"穗穗,我们家没有那些,"她从容说出这句话,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手帕:"这是你外婆留下的,替我交给国家吧。"
温穗穗没接稳,里面的珠宝掉了一地,独独拿稳了手镯。其余学生蹲地上捡拾那些珠宝,从未见过这等好物的他们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骂:"腐朽的资本家!"
"肯定不只这些,她私藏了!"有个高个女孩尖着嗓子大喊,其余人也跟着附和。
他们顺手抄起桌上的刀,划开枕头被子,嘴里吆喝着要找金银财宝、美元英镑。当他们掀起床板时,温绛钗的唇几不可闻地颤了下。
一幅少年的画像现了出来,每个学生的脸上都放光。温绛钗攥紧了拳,如湖水般万年平静的眸顿时掀起了巨波。
"这是什么?带走!"一小个子男生一把抓过画,在手里扬了扬。高个子女生眼神复杂地斜了眼温穗穗。
"这个野男人是谁?你们混在一起耍流氓!"温穗穗捕捉到那眼神,心里顿时火大,恨恨吼出这一句。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清脆耳光落在她脸上。十八年来,这是妈妈第一次打她。
温绛钗浑身发抖,指着温穗穗:"没良心的小东西,这个人是你编排不得的!他上过前线,杀过日本鬼子。你算个什么东西,成天打砸抢烧就以为自己算个英雄了?"
"你侮辱红卫兵!不配合我们!"小个子男生抓起皮带,卯足劲甩她身上。
高个子女生上前,抓着头发把她硬生生拽到地上。似是还不解恨,又踹了两脚。小个子男生把画伸到她面前,待她出手时又迅速抽回,笑得一脸褶子。
温绛钗泪流满面,却始终再不发一言。
温穗穗心底里有一块痛了下,她那优雅了一辈子的母亲,此刻头发乱糟糟的,满脸泪痕。嘴上,却更加肆无忌惮地给她安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她跟日本人私通!还给他们卖画!"
喊完后,她偷瞄周围伙伴,生怕自己大义灭亲得还不够彻底。这时,门里闯进一穿制服的人,自称是派出所的。
"刚刚国务院来电话,说上层领导了解你们今天来抄温绛钗家。他规定除了奢饰品外,其余生活日用品一律不准动,亦不允许打人!"
几人泄气皮球样,气势瞬间矮了截。温穗穗愤愤地飙了句脏话,就指挥身边人打电话给运输公司,拉走一些她所认为的奢饰品。
16.
七十年代末,文革结束。温绛钗租了个半地下室住,粗茶淡饭中重操画笔。她把记忆里的画一幅一幅都重新画出来,凭借对绘画无杂念的热爱和超群的记忆力,竟把从前的画还原了十之八九。原本就不喜社交的她,更少出门,把全部精力投入画中。
然而,纵然荣誉加身,画技是半个世纪前的自己相差千万里的,她却再没去画年少时的恋人。
此时的温穗穗,已然从头脑狂热状态恢复清醒。一日,寻到了母亲的住处,开门的瞬间就跪下了,痛哭不已。
温绛钗扶起她,并表示原谅了她的所有。母亲的心,比大海容纳水滴都更包容。
17.
公元二零一二年,温穗穗的女儿涓涓推着轮椅里的外婆散步。眼前出现一宫殿形状的建筑,造型巍峨而不失典雅,一群白鸽围绕着盘旋,久久不去。
"姥姥,那里供奉的都是抗日烈士,我带您进去。说来,您是百岁老人,经历了国家多少变革呢!从清朝灭亡,到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到大跃进……"突然,她想起了什么,用手一捂嘴,赶紧岔开话题:"细想来,里面祭祀的,都是跟您同时代人。"
空旷殿堂,犹如荒草遍野的坟场。半个多世纪前的英魂似是仍列阵于战火不尽的云天。走进一间展室,里面尽是烈士的照片和生平。
轮椅滚动到一张照片前,温绛钗示意涓涓停下。照片里的年轻人一身戎装,神情安详,注视着已苍老得不成样的恋人。那阅尽千帆的混浊眼睛注视良久,逐渐清澈,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喃喃道:"他瘦了,瘦了......涓涓,给我念念那下面的字。
涓涓有些惊讶,目光投向姥姥,又投回照片上:"陆千羽,字云天。公元一九一二年农历八月初五,出生于青铜镇……一九三八年五月末……身中五弹壮烈牺牲,年仅二十六岁。"
念完后,涓涓望向外祖母,她枯槁的面容添了几分光泽,笑容竟带着少女的娇羞。一时,涓涓看呆了去,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错觉。
当晚回房后,温绛钗摆砚执笔,早已无力的手腕此刻运行自如。不多时,画面上倚树读书的少年便栩栩如生。
画完后,她换张纸写下一行字:"我所有财产,捐献给青铜镇的小学,设立温绛钗奖学金。"
梦里,草是无尽的,天是湛蓝的,牛群悠悠吃草。粉雕玉琢的少女拿着个比她个头还高的向日葵走来,少年看到这一幕,扔下手中的书便奔跑过来。
两个人滚作一团,在无尽天地间撒泼打闹。刹那间,天远了,树林远了,牛群远了,一切都远了。
日光铺洒的河畔,少女停下动作,望着恋人瞳眸中笑意盈盈的自己:
"千羽哥,我回来了,你陪我逮蚂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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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半生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