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飞燕醒来,已在回程的马车上。
燕凤坐在对面,双目紧闭,显然在思考一件极为复杂的事情。拓跋辛什却是不知去向。
尹飞燕宿醉初醒,头疼欲裂,却还是忍不住揶揄道:“难道拓跋什翼犍也有意图染指传国玉玺,竟然派你这个长史出马?”
燕凤睁开眼,微微笑道:“代王虽然也有野心,却还不至于愚蠢到引火烧身。”
尹飞燕奇道:“那你干嘛花一万两银子买传国玉玺的情报?”
燕凤叹了口气道:“代国国小民弱,在诸强夹缝之间生存,获取多方面的情报,不过是必要的时候借以自保的筹码罢了。我既身为长史,自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尹飞燕道:“可我听说,当年你隐居代郡,拓跋什翼犍以礼相邀,你拒不接受,拓跋什翼犍乃以大军包围代郡,扬言你若不肯受聘,便即大军屠城,你这才勉强入仕。如此野蛮之人,难道你也诚心辅佐?”
燕凤道:“以我微贱之躯,保一城百姓安全,何乐而不为?胡人地处荒蛮,吝缘教化,素来仰慕中华文化,拓跋什翼犍此举虽然鲁莽,却也足可见其求贤之心。况且其人宽和仁爱,经略高远,也可谓一时之雄主。当日所谓屠城,不过恫吓之词而已。”
尹飞燕看着他,笑道:“怎么什么事情经你一说,都变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燕凤笑道:“因为我一向都很讲道理。”
尹飞燕微微皱眉,道:“那个石头人讲话的语气,和你可真是一模一样。他人呢?”
燕凤道:“若他知道你背后如此称呼他,恐怕脸色更难看。你可知道他是谁?”
尹飞燕颇不以为然,道:“北方神捕”虽然名头很大,千里追踪之术更是一绝,可我也不见得就怕了他。”
燕凤道:“你可曾听说过拓跋屈?”
尹飞燕想了想,道:“听说当年代国国主拓跋翳槐病危,临终前遗命次弟拓跋什翼犍继位,此时拓跋什翼犍尚在羯赵为人质。代国内乱,诸臣杀拓跋翳槐三弟拓跋屈,改立拓跋翳槐四弟拓跋孤即位,拓跋孤不同意,亲自到羯赵请拓跋什翼犍回国,这才有跋什翼犍即位为代王。”
燕凤道:“你说的不错。当年代国内乱,诸臣因拓跋屈刚猛多智,不若拓跋孤仁厚,为保朝局稳定,便欲杀之。我怜其无端遭人猜忌,性命堪忧,便为其易容改面,更名拓跋辛什,令其转投北燕,一则可保其性命无忧,二则其人刚烈,实有忠君爱国之心,暗中收集情报,以保代国。只不过,经此一事,他顾虑深重,只肯相信我一人而已。”
说完,自怀中掏出一小小纸卷,递与尹飞燕。
正是“天问”拓跋辛什所提问题及答案。
尹飞燕脸色大变,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邺城连环失窃案作案者何人?
作案者:不明;
线索:“千面魔女”尹飞燕。
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六件连环失窃案,加起来价值近百万两银子,难怪拓跋辛什肯花一万两银子买这条线索。
尹飞燕盯着燕凤,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燕凤缓缓道:“拓跋辛什将此条线索给我,一则念我对其有救命之恩,此案涉及到你,颇有维护之意;二则也有警告的意思,此案虽然线索指向你,却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与此案有关。他虽心系故国,暗中获取情报,然于本职工作,却是尽职尽责,“北方神捕”绝非浪得虚名。此番用意,表示他断不会为难于你,也是警告你不可继续参与其中。”
尹飞燕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却反问道:““天问”的情报真的那么准确?”
““天问”的答案一定是最准确的答案;“天问”的线索也一定是最有用的线索。”
“一次错误都没有出现过?”
“一次都没有。”
“若果有多人同时问同一个问题,他们难道不会将一个答案卖给多方买家?”
“绝对不会。他们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准则,只卖给最先提问的人。”
尹飞燕长叹一口气,道:“如此说来,这“天问”也太可怕了。”
燕凤道:“十五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极为神秘的杀手组织,只收钱财,不问道义,组织中的杀手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一流高手,“中州剑客”谢天石,“黄河大侠”左一飞,“太行镖局”总镖头谭四海俱都命丧其手。据说“大漠飞鹰”柳玉门的灭门惨案,也有此组织参与其中。师父一心追查此案,直至十年前,终于发现诸多线索均指向刚刚崛起的“天问”。十年来,我一直暗中调查,却始终一无所获。”
尹飞燕奇道:“师父一向淡泊,却为何对此案耿耿于怀?”
燕凤道:“个中详情我也不甚明了,只隐隐听说师父与“大漠飞鹰”柳玉门颇有渊源,二人年轻时候曾有一段交集。”
尹飞燕撇撇嘴,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燕凤笑道:“你那时尚且年幼,况且师父不愿提及旧事,我也是偶然听他人说起,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正说话间,陡闻一声长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道路右手边,一人委顿在地,背靠大树,身体早被冷风吹得僵硬,显见气绝多时;胸前衣衫被血水浸染,殷红一片,双目圆睁,形容可怖;身体左侧,散落着一枚小小的玉牌,玉牌上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栩栩如生。
二人不约而同一声惊呼。
尹飞燕失声道:““飞天神龙”项兖?”
燕凤点点头,沉声道:“这枚令牌便是燕子门门主的信物。项兖以轻功、剑法见长,却被人迎面刺中前胸,将之钉于树上,此人轻功、剑法恐怕还在项兖之上。”
尹飞燕抬眼望去,树干上一道长长的血迹自上而下,想必是来人将项兖钉于树上,而后拔出宝剑,项兖滑落,身上血迹残留树上。
尹飞燕道:“即便来人武功高于项兖,若要凌空刺中其前胸,势必要切身而入,项兖垂死一搏,对方恐很难全身而退。我实在想不出当今江湖上,谁能有如此高明的身法。除非……”
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脱口而出,道:“除非对方甩手掷出长剑!莫非是......”
燕凤道:“不错,正是昆仑派“一剑惊鸿”宋清风。昆仑派“无极剑法”轻灵飘忽,需要极为高明的轻功相辅,“无极剑法”的最后一招“白衣渡江”正是需要甩手掷出长剑,伤敌于十步之外。只是,使出这一招,对出手的时机、力道、准确度都有着极高的要求,分毫不能出现差错。否则,一击不中,长剑脱手,反而陷入被动。宋清风身为昆仑派掌门,对这一招自然是再熟悉不过。”
尹飞燕道:“昆仑派实力虽然远在燕子门之上,可两派素无仇怨,宋清风此番杀了项兖,燕子门又岂肯善罢甘休?”
燕凤沉吟道:“恐怕还是跟传国玉玺或乾坤逍遥宝鉴有关。”
尹飞燕道:“咱们沿着血迹追踪,前去一探究竟。“
地上散落着点点血迹,指向树林之中。
果然找到宋清风,不过却已经是个死人。宋清风仰面躺在地上,手中长剑紧握,然而,他再也使不出“白衣渡江”了。他浑身上下钉满了各种各样的暗器,活脱脱被打成了筛子,铁蒺藜、金钱镖、毒龙钻、飞蝗石、如意珠、枣核钉……甚至,还有江湖上很少有人使用的乾坤沙,在阳光之下,微微泛出寒光。宋清风脸色紫黑,脸上肌肉扭曲,死前想必经历着极为痛苦的挣扎。显然,所中暗器都是淬了剧毒。
能同时发出这么多暗器,而且都是淬了剧毒,自然非蜀中唐门莫属。
尹飞燕道:“早听说唐悫带了唐鲲唐鹏到了乌家镇,却始终不见踪迹,没想到在此杀了宋清风。”
燕凤道:“我一向不喜欢唐门中人。江湖中使用暗器倒也罢了,淬炼剧毒,让中暗器之人死前还要经受巨大的痛苦折磨,实非君子所为。”
地上零零散散一些脚印,若有若无,与寻常脚印不同的是,每个脚印中间都有淡淡的横纹,似乎留下脚印的鞋子与普通鞋子大不相同。二人略一思索,便即明白。蜀中地形崎岖,山路艰难,蜀人自古以来便以草作鞋,轻便,柔软,防滑,利于翻山越岭。
尹飞燕看向燕凤,道:“若发现唐门众人,你切记小心隐藏。”
燕凤虽较她年长十余岁,且入门较早,然因先天体弱,对阴阳之术和谶纬之学有着极深的造诣,于武功一道,较之尹飞燕,却相差甚远。她作此交代,显然对唐门暗器,也是极为忌惮。
燕凤点头,二人沿脚印追踪,不多时,便来到一片乱坟岗。
荒草凄凄,坟头林立,每一个荒坟之下,都埋葬着一个不知名姓的微贱之躯。
生为小民,死作荒坟。
唐门三人就倒毙在这一片荒坟之中。三人都是典型的蜀人装束,草鞋,麻衣,头缠白巾。左侧一人四十余岁,面白无须,想必便是唐门第三号人物唐悫;右侧两人则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应该就是唐鲲唐鹏。三人俱是胸口塌陷,口鼻出血,看样子是被人击中胸口,震断心脉而亡。不同的是,唐鲲唐鹏右手尚在腰间的鹿皮囊中,似乎未及取出暗器,便被来人震断心脉;唐悫的动作快些,却也仅仅快那么一点,他已取出暗器,左手抓了满满的铁蒺藜,却也是来不及发射,便同遭厄运。
这又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燕凤皱眉,道:“来人身法之快,内力之雄厚,只怕还在师父之上。”
尹飞燕嘿嘿冷笑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话未说完,陡闻一声惨叫,二人大惊,急忙寻声而去。
地上又是两具尸体。
其中一人仰面倒在地上,头罩蒙面,一袭锦袍,左臂上的白色飞马标志格外明显。左胸处一个拳头般大小的肉洞,血肉模糊,鲜血汩汩流出,仿佛被人硬生生以手臂贯胸而入,惨遭开膛剜心。方才惨叫之声,想必就是此人临死前的呼嚎。
尹飞燕只感觉头皮阵阵发麻。此人正是北燕慕容德麾下飞马锦袍人之一,当日乌家镇外群雄营救冉闵,此人以一敌二,罩住“摩云手”陈东阁和“西北苍狼”张天霸,武功之高,世所罕见。
另一人花白胡须,软软倚在一块大石之上,早已气绝多时。浑身筋脉尽断,骨骼碎裂,想必死前经受着非人的折磨。
赫然就是富贵酒楼见过的说书老人!
二人惊魂未定,伴随着一阵阴恻恻的笑声,草丛中忽然跃出一人。
来人身形高大,比常人足足高了一个头还多,年岁苍老,没有九十也有八十,却无丝毫佝偻之态;稀稀拉拉一圈白色头发散落脑袋四周,露出光秃秃的头顶;右眼只剩下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仅余的一只左眼又小又圆,散发出诡异的光芒;左腿被人齐根斩去,空荡荡的裤管罩住木制的假肢;右臂垂落,长过膝盖,左臂挟住一人,正是说书老人的孙女。
小女孩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秋日的阳光依然很温暖。
尹飞燕却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浑身汗毛竖立,一股莫名的恐惧席卷而来。
独眼老者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响尾蛇般的笑声,道:“这孩子太小,没想道就来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娃娃,老夫当真艳福不浅,嘿嘿。”
弃了小女孩,单臂暴长,直扑尹飞燕而来。
正此时,一条蓝色人影自右侧树上飞射而下,疾若流星闪电。
他的身法委实太快,虽是白天,尹飞燕与燕凤却也只能见到一条蓝色人影,根本无法看清楚音容相貌。
人影掠过二人,轻声道:“找机会救人。”
尹飞燕大喜。
再看时,来人已与独眼老者交上手。二人俱是以快打快,转眼之间,已交手五十余招。来人有意引独眼老者远离小女孩,尹飞燕寻隙而入,抢了小女孩,闪身退至一边。燕凤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软剑,侧身护住二人。
阵中两人已交手二百余招。但见一线蓝光上下盘旋飞舞,与一线白光纵横交织,难解难分。尹飞燕与燕凤只觉四面八方劲风激荡开来,落叶簌簌而下。二人欲待上前相助,却发现根本无法分清敌我,唯有空自着急,尹飞燕更是急得直跺脚,差一点眼泪就夺眶而出。
陡闻“砰”的一声巨响,两条人影分开,各自飞出丈许,重重摔在地上。
尹飞燕飞身上前。蓝衫人脸色苍白,许久,方有血丝自嘴角溢出。
却不是柳轻歌是谁?
再看独眼老者仰面躺在地上,整个脸部被拳头打得稀烂,已然气绝;嘴巴张得老大,显然至死也不相信,自己竟然会送命于此。
这一拳的力道又是何等之猛!
尹飞燕看着柳轻歌,再也忍不住,鼻头一酸,眼泪簌簌而下。
柳轻歌微微一笑,道:“没想道,总算见到“千面魔女”流眼泪了。”
语声微弱,显然受伤不轻。
尹凤燕哽咽道:“你真是个混蛋,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
柳轻歌闭目调息,许久,方缓缓起身,自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圆形玉佩,玉佩四分五裂,残片之上,手指印清晰可见。
柳轻歌望向二人,森然道:“好厉害!”
燕凤沉默半晌,缓缓道:“你能捡回条性命,实属侥幸。若非这枚玉佩,只怕你也……”
柳轻歌看着尹飞燕,道:“这回你可真是救了我一命。“
言下之意,这枚玉佩正是尹飞燕赠送于他。
尹飞燕看了眼独眼老者尸体,道:“他是什么人?“
燕凤道:“此人名唤“鬼爪人屠”叶锋,四十年前便横行云中一带,生性好淫,专以淫掳年轻女子为乐。云中武林大豪“八方神剑”皇甫端欲除掉他,却反为其害,妻女亦遭奸淫。后“大漠飞鹰”柳玉门一路追踪,单人只剑,二人决战于华山之巅,激斗一天一夜,柳玉门斩其左腿,将之踢落万丈悬崖。柳玉门当时不过二十来岁,自此一战名扬天下。只是没想到这老怪物竟然没有死,按年龄算来,最少也有八十余岁,却还是淫性不改。“
尹飞燕仍是心有余悸,道:“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
小女孩只是昏睡过去,并无大碍。
四人快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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