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妈差点是我婆婆,可惜我没有这等福气,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这个国庆和中秋双节,我拿了点礼物,包了三百块钱,来到她居住的梅园新村,和父亲一起特地拜访她。按理说十多年前乡下没有拆迁,我们是一祠堂门中刚出了五服的自家人,如有红白喜事是要封灶的那种。
四年前,我得了一场人们谈字变色的大病,两次大手术开膛破肚又肠梗阻,久治不愈,在家乡的中心医院里奄奄一息,真可谓皮包骨头。一天,我正插着胃管痛苦万分。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而入:“芬儿,我可怜的孩子!你受罪了!”然后是紧紧握着我的手,慈祥的目光始终和蔼地望着我如同小时候一般的疼爱,泪水已经在我俩的眼眶里打转。
自从我1990年师专毕业来城里教书,以及2002年赛车城货币拆迁,那个我心里的故乡——六里村傅家径圈早已荡然无存。那些熟悉的乡邻四分五裂像各种候鸟,拿着可怜的一点动迁款,散居在小城周边的各个角落。如今常听闻的一拆暴富,动则成百上千万的幸运,始终像天上的流星与我们擦肩而过。大家骨子里是失地的农民,忙着在城市里奔食儿,没有红白大事,乡邻们是难得碰面的。
冬妈憨厚朴实大名谢惠琴,因人生的矮小如冬瓜而有了这个外号,温存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是因为她始终把我当成未来的儿媳,而命运偏偏是捉弄人的。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妈生了两个女儿,冬妈生了两个儿子。农村人困顿的生活催生了他们攀亲的欲望。比如冬妈和我妈就是感情很好的两老姐妹,自然攀起了娃娃亲,说好她的小儿子嘉星日后招女婿到我家。这好像是公然的秘密,调皮捣蛋的小伙伴总说我和嘉星是一对,害得我们从不敢说话,躲得远远的。大人们也常起哄要我叫冬妈婆阿妈。而冬妈对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喜爱,望着我的眼睛里分明是母亲的目光。有次拿了一双崭新的百雀羚牌塑料拖鞋来给我,那双鞋子粉色的稍有坡跟,是70年代的时髦品,也不知一穷二白的冬妈是怎么弄到手,然后把她认为最好的给了我。一个人心心念念把你当最亲的人,恨不得挖出一颗心给你,你理应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惜许多道理要经历人生的曲折才会体味。那时比我小一岁的妹妹总指着拖鞋调侃我:“你婆阿妈给你的定情物!”我则追着要揍她。
若是下雨天,母亲便会带上我和妹妹去冬妈家做针线活,我妈的手巧是出名的,冬妈则相反,笨手笨脚的,我妈总不厌其烦地给她剪鞋样,教织绒线花样,纳百叶结的鞋底,冬妈对我妈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时常煮一锅红薯芋艿或土豆,叫我蘸糖吃,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这是多么珍贵的礼待。因着一些风语,我是羞羞的不敢大吃,而我那个小猪投胎的妹妹则趁机大快朵颐!
冬妈针线活不咋样,但收拾起家里来真有一套,当时她家刚把茅草房翻新成三间水泥墙平房,每间房都打扫得照得出人影来,即便是锄头铁搭等农具都整齐排列在一角。记得她家厨房里还挖了口井,用一个破篮球做成的吊水桶挺新奇的,妹妹好奇地打一桶水上来又倒进去,可以玩上好长一段时间。冬妈则笑眯眯的并不责怪,还叫我也去玩。那个嘉星沉默寡言,黑瘦精条,总躲着我。似乎一直在干活,比我大了三四岁,不是被他爷爷吆喝去割草,就是被冬妈打发去喂猪、打扫庭院。我妈都心疼说让孩子歇歇脚。然后冬妈叹口气:“两个光榔头,家里穷负担重,不勤快些,弄不好一辈子打光棍!”接着两个女人窃窃私语,又朝我望望。我妈显然也高兴:“亲上加亲,嘉星这孩子勤快懂事,我俩又合得来!福份呀!”
1979年开春,我们家要出老宅翻新楼房了,全家都搬去冬妈家借住。冬妈一家腾出来西面一间房给我们。一家人出心忠力帮我们,连嘉星60多岁的爷爷也忙前忙后,乐得合不拢嘴,在老人心目里,这建造的是他未来小孙子的家呀!就住在冬妈家,她留给我吃的好东西更多了,小圆子、面饼、花生、糖果……可以想象但凡有点什么,她是连亲生儿子也舍不得给,偏留给我。
说来也奇怪,我那个眼睛迟钝,看人模模糊糊的奶奶,别人来借我家28寸的永久牌大弯档自行车,她嘀嘀咕咕总有千百条理由不借。可是只要嘉星来借,叫一声奶奶,她就乐开花,微颤着指点在什么地方,还嘱咐骑车要小心。
学校里,我和妹妹读书成绩越来越好,妹妹二年级就担任大队长了,我们的奖状贴满了家里客堂的墙壁。而那个传说中小官人的嘉星,看见书本就头疼,只喜爱在农田里劳作,成了老留级生,差点和我同班。有个下雨天,他丢了英语书,来问我借,羞红脸,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拿到书一溜烟不见了影儿。从小被大人朦胧撮合,我和嘉星反而不自在,好像从没有坦然说过话,再加上他沉默是金的个性,我俩是能避则避,实在避不了就低头。而我因着冬妈的喜爱,爱屋及乌吧,并不讨厌嘉星,但从没深层去想。
小学毕业,我考上了重点中学,嘉星却辍学了,冬妈唠叨他总是留级浪费钱,横竖也是种田胚子,还不如下田干活。重点中学读书很紧张,我一星期才回一次家。到家了断断续续听到母亲说起嘉星,18岁的他跟着村上头脑灵活的阿三,去私人挖泥船赚大钱了,一船泥全靠体力挑到岸上。母亲的话里既是心疼又是担忧。中学毕业考虑家里的经济负担,我提前考取了免费师范,那时属于中专。而嘉星感觉体力活的苦恼,也穿上绿军装当兵去了。
有天,冬妈来我家找我妈商量:“眼见着孩子们大了,一个当兵,一个将来是老师,不如我们把从小打趣的亲事定了!”不想我妈是一口回绝,理由是我吃上了皇粮饭,户口也成了城里居民户,嘉星就是当兵出来也还是泥腿子,这是万万不成的。我可以猜测冬妈是多么伤心灰溜。后来冬妈自知没趣来我家串门也少了,两家也就这么晾了起来。再后来,我结婚生子,嘉星还是被他妈张罗着出去招女婿了,据说女方家人挺拽的,好脾气的他作不了主。再后来,乡下拆迁,我们各分东西,联系更少了。拆迁时嘉星丈人家逼着他向娘家讨五万元,哥嫂只肯给三万,他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哭着离开了娘家。
后来妹妹生下儿子后,夫妻俩要去国外求学,把孩子暂时寄居在我家,我妈又要烧饭又要带孩子,就想请个帮手,第一想到的就是冬妈,她勤快嘴紧又实在。电话打过去她不计前嫌一口答应。来我城里的家,除了带好孩子,空闲把我家擦得干干净净,连进门的鞋子都排得整整齐齐。吃饭时又谦卑地不肯多夹菜,看见我笑眯眯的,我只叹造物作弄人。
直到这次九月一祠门中远房侄女薇薇结婚,我们又见面。嘉星已经做爷爷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孙女也上幼儿园了,他还是那么精瘦黑漆,不过老婆保养得白白嫩嫩像个小姑娘。生活越来越好了,老婆家也拆迁了几套房,再加上原来他们自己买的,小日子不输城里人。而他又是闲不住勤快人,买汰烧里里外外全包了,他老婆也是福气人。
冬妈也见着了,明显老了,腿脚不灵便了,走路有点吃力。但还是那样疼爱我们这些小辈,看见了拉着手问长问短,尤其怜惜我的身子。我望着她慈祥的朴实的庄稼人才有的笑脸,竟然生出来生一定做她儿媳妇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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