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

一次酒桌上的偶遇，我结识了九哥，他膀大腰粗，衣服外面的皮肤晒得黝黑发亮，很像还在捕鱼的老渔民。我猜他有六十岁了，在我家乡，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一般文化程度不高，有的根本就不识字。然而，酒桌上好酒好烟好菜，加上几位渔老板，使我认为九哥也是大款之一。

闲聊中，发现他的历史和地理知识特别丰富，一下子把彼此间的距离拉近了。比如他会说当年新四军叶挺和项英的具体矛盾，他知道汉武帝设置河西四郡的原因和位置。我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想，许多人都是有天赋的，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发挥。他说他的知识都是看闲书和电视剧得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排行老九，以九为名，朋友们习惯叫他九哥。他八岁时，母亲得急病死了，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刚翻了几页就辍学。他跟着哥哥们流浪海上，从做小船工开始，捕鱼几十年。前些年，他上岸，开了一家加工场，专门晒鱿鱼出售。

他称呼我为老师，看得出对我印象甚佳，邀请我有空到他的加工场喝茶。他解释说，基本上不住家，都在加工场，吃住和工作一条龙。

我好奇，想去看看他。那天晚上，我散完步已近八点，打电话约他，手机响了好久，才听见他说，是你呀！稀客，要过来就过来吧！

他的加工场在靠近海边的一座废弃工厂里。我到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从竹披收拾半干鱿鱼，看见我就说稍等一下。他只穿黑色大裤衩，晒黑的后背缀满大粒汗珠，灯光映照下，汗珠晶莹闪烁。

加工场好大，大约有两亩地，三面的旧厂房改装成烘干房，破旧的墙壁上镶嵌崭新的电子温度控制器。一面是办公和生活的二层楼房，靠墙摆放旧的实木沙发和茶几，他的手机就放在茶几上，距离挺远，怪不得那么久才接电话。中间的大院子堆放一叠叠晒鱿鱼的竹披，显得杂乱无章。

我问，吃了吗？

他说，还没呢！没事，两碗饭三口两口就下去了，快得很。

我来得有些唐突，原来他还在忙，根本没时间接待我。他指着二楼一个房间对我说，先到楼上坐坐。

楼房年久失修，看得见外露的钢筋，楼道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他的房间也脏乱，沙发茶几、办公桌、电视和监控视频很久没有整理了，天花板和墙壁没有粉刷，地板也是水泥的，这一切，让我觉得好像凑合着能使用就行。唯有空调无声送出冷气，让我浑身一爽。茶几上放着一包银色七匹狼香烟。过了一会儿，他上楼，还是光着膀子，看来他不习惯穿背心。他从抽屉拿出一包中华牌香烟请我，开始张罗泡茶。

我们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我说，你都几岁了，还弄这么大的加工场。

他说，不是我一个人，是全家人一起干。儿子负责采购原料和销售成品，我负责加工和包装，老婆负责吃喝拉撒等后勤工作。

我问，看你这么晚了还在忙。他说，夏秋是晒鱿鱼的旺季，整天忙。冬春是淡季，就很清闲。像现在，我十点多就要睡觉，一是累，二是凌晨四点多就要起床，到烘干房添加煤球。烧煤烘干比液化气要便宜三分之二。

我点点头，想起那次偶遇，九哥戴着铁链一般的金项链，黑色T恤衬托得特别耀眼。鼻梁上架着墨镜，一副大哥派头。记得他说半个月挣了一万五。另一个渔老板说，你一万五算什么？我半个月挣了六七万。我当时觉得他们是大款炫富，现在看来，九哥这钱来之不易，三个人一万五，实在不算多呀！

我们自然而然聊到鱿鱼，我知道本港鱿鱼肉质鲜美，享有盛誉。鱿鱼也叫小管，许多周边地区的游客专程开车到东山吃小管，购买东山出产的鱿鱼干，晒鱿鱼已经成为家乡重要的加工行业。

九哥介绍说，附近一带就有十来家加工场，你想整个东山有多少家，本港捕捞的鱿鱼产量远远不够，就必须从外地甚至国外购买鱿鱼，加工后以“东山鱿鱼”的品牌外销。

九哥歪在沙发上“葛优躺”，他并非怠慢我，而是这个姿势最大限度放松了身体，他大概不好意思，突然笑出声来，说道，确实有些累了。

我连忙说，没事，没事！

过了一会儿，九哥坐直身子，边泡茶边说不同品种不同捕捞方式的鱿鱼品质，海钓比灯光捕捞好，近海比外海好，最好的是近海灯光网兜捞捕，鱿鱼到市场还活着，但是产量太低，所以最贵。加工用的鱿鱼大约三分之二要从外地调入，多数从浙江、北海、印尼购买。印尼鱿鱼品质不错，浙江稍差，北海最次。这和海域有关，从北海过南海北部到巴士海峡，这一带海水较深，鱿鱼生活在较深的水层，肉质较老。深水鱿鱼眼睛都长得特别大，内脏水泡也大，加工时废料就多，成本自然高了。如果价钱不便宜，北海鱿鱼不合算。

九哥的鱿鱼知识对我来说非常新鲜，他讲话细致条理，既讲结果又说明原因，我好像在听老师讲课，很是受益，对他不禁越发敬重。

九哥感叹说，本港的鱿鱼越来越少了，如果不内行又没有熟人，很可能买到的是外地鱿鱼。他又拿中华烟请我，我摆摆手表示不抽。他放下中华，抽出一支七匹狼点上。

九哥从监控视频发现烘干房里一扇门没关好，他喊了两声没人应答，到走廊大声喊人，依旧没人应答。对我说，都走光了，老婆也回家了。我瞄了一眼手机，差不多九点。他只好自己下楼去关门，回来又流汗，站在空调下吹凉气，一脸无奈。

九哥恢复到常态，换了话题，聊起戊戌变法，我们讨论光绪帝操之过急，袁世凯告密合不合理，光绪帝为什么死在慈禧之前。他说，要是我，就带着维新派向慈禧开诚布公摊牌，让慈禧定夺，不至于那么惨。我们在假设历史，或许缺乏更为关键的细节。我们都喜欢历史，进而思辨历史。感叹国家有兴衰，王朝有定数，并不是某个杰出人物能够改变。

我担心影响他休息，打趣说，这时候人家正要开始吃宵夜，而你准备睡觉了。他说，没办法，现在不行。清闲季节还不是天天喝酒，年纪大了，酒量大不如前。

九哥开始打哈欠，他站起来，双手用力上举，又收回胸前，做了几个扩胸动作，显得他肌肉更加结实。我起身告辞，边下楼边说，你要是当年有机会继续读书，肯定能考上不错的大学，说不定现在是专家学者。九哥大笑说，那个时代，那种家境，饭都吃不饱，哪有可能读书。

月光下的大院子清辉流泻，空旷无比，是晒鱿鱼的好地方。烘干房传来轻轻的鼓风声，九哥说鱿鱼白天日晒，晚上要烘干。他一直送我到门口，我有些伤感，想起那天在酒店的繁华和热闹，现在，他一个人孤零零守着一片厂房，总以为他生不逢时，可是看他，全然没有怀才不遇的感觉。

                            2018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