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的手很好看,大抵就是所谓“纤纤”的一双手,她用指尖挑了点胭脂,点在唇上。这是北京宝和斋的上等胭脂,殷红透亮,十分好看。今日这盒胭脂却有些不同,比原先看着更红了些,香气也浓了点。不过配苏眉这样的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妥,她本就艳丽些。
“眉老板,该您了!”掀帘进来一个灰布袍的瘦高个,虽是个高个子的人,腰却弯的很低。
“等着!”苏眉合上那镂花扁圆盒,语气有些愤愤的。
那瘦高个又弯着腰出去了,不一会进来一个胖子,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笑着憨憨的,却自有一股子精明劲儿。他一直拿着手帕子擦着汗,“眉老板,这前面都齐活了,您看……”
初秋,早不是盛夏那般炎热了,却能汗如雨下,倒真令人好笑!苏眉笑了,水钻的珠花轻轻颤。
“巴老板,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上妆这会子最不喜人扰。”
“是是是”巴图鲁一边举了手帕子擦汗,一边忙不迭地应着。苏眉是名动四九城的名角儿,架子自然少不了,巴图鲁无法,只得赶到前头去,再拖上一会。
他刚抬脚转身,苏眉却亮了一嗓子“且——等——着!”他呆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很有一番悲壮的意味,却不知为何。
但前面确实是豺狼虎豹。
戏台子前面坐得整整齐齐,不像个戏园子。香片茶已经喝了好几壶了。
“太君,太君,对不住您,马上就唱,马上就唱,就唱!”巴图鲁把头低得很低很低,快要磕着地了。他又是个胖子,模样滑稽极了,但没人敢笑,都不敢吱声。
“八嘎”那日本军官抬手就赏了一个大嘴巴子,巴图鲁向后跌去,摔了个大屁墩儿!他赶忙连滚带爬,跪到那日本人的脚旁,忽的扇起自己的大耳光子来!
“太君息怒,太君息怒!”
他的耳光子打的实在是好!所有人都觉得很好,因为他们都笑起来了,那个戴圆眼镜的翻译,那个凶狠狠的军官都在笑,笑得前仰合后的,比看戏还要快活!
巴图鲁松了一口气,恹恹的回了后台,瞟了一眼不急不慢的苏眉,他有气!但是他只是找了一把椅子瘫倒,什么也不说,他还在庆幸。
凡事还是得顺着毛捋啊!日本人也得顺着!准没错儿!老祖宗请安磕头的法子还是不能丢啊!唉~都是祖宗!里头那位是姑奶奶!得哄着!外面的也是我亲大爷,亲祖宗!现在都是什么世道?!东洋鬼子也要听唱戏!真是奇了,一嘴叽哩哇啦说的也不知是什么鸟语,听戏?听得懂吗他!什么世道!自打爷爷辈儿起就在这皇城根下办戏园子了,那听戏的都是王爷贝勒,现在都是些什么东西!原先那满梨园都是角儿,现在呢!半拉四九城也找不着一个有模有样的角儿!唉~自打孙大总统换了天下,没人爱这口西皮二黄啦!都去闹革命啦!革来革去,倒革了咱老百姓的命!呵呵!还是去看看那位姑奶奶吧!再不开唱,我这戏园巴掌大的地儿还不叫小鬼子给掀了个底儿掉!
前面忽然响起了鼓点子,一阵紧似一阵,锣啊钹啊也齐刷刷赶上。
苏眉掀了帘儿,莲步轻移,踱至台中,一抬手一甩袖,立定,杏眸圆睁。
“好!”喝彩声一片!
收袖,扶冠。这时才叫人看个真切,好生标致的妙人。斜斜吊起的眼角,粉若桃花的脸颊,巧笑嫣然。忽一甩袖,旋开折扇,将个小脸儿半掩,再缓缓露出……
朱唇轻启,“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啊”
“玉、兔又——早——东升”
“好!好!”台底下是齐整整的喝彩声和鼓掌声!巴图鲁也早寻了一个犄角旮旯落了座。苏眉架子大、脾气大,但戏却是真真正正的不赖,早年间还算太平些时候,她的戏是场场满座的!现在虽不如原先但还是有贵人愿意花钱听她唱上那么几嗓子。巴图鲁心里开心起来,他觉着轻松,就好好听戏吧!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好!”掌声如雷!人人都觉得开心快活!
苏眉眼睛里却隐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她不开心,就像戏里的杨玉环那么悲伤,可惜她在台上,没人看见,她却真的要醉了,悲伤地醉倒。
戏已经唱了大半,台下台上仿佛都痴了似的。
“力士,再饮——一杯罢”,苏眉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金樽跌倒。
她的凤冠似乎斜了些,苏眉丢出水袖,自顾自地在台上旋转了起来,火红的裳衣旋成了一朵花,一朵艳丽的如同火焰的牡丹花!
巴图鲁有点疑惑,这戏里却没有这一着啊!但苏眉舞的好看,真真就像天上的嫦娥仙子下了凡。
那鲜红如同火焰的衣裳,环佩相击的清脆声,让人恍神。但渐渐的那火焰熄灭了,鲜红渐渐地变成暗沉的血色。戏落幕了。
苏眉越旋越快最后跌倒在台上,弦锣早已歇了,苏眉那轰然一声的摔倒像是狂欢前的信号,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出。日本人也看懂了,戏结束了,他们得着信号了,全部都沸腾起来了,戏园子忽然热闹起来了,明明没有锣声鼓声,却喧闹的不像话!
……
“巴老板,您说什么?给小鬼子唱戏?”
“巴老板,怎么说,您也是八旗子弟,再怎么着也不能给小鬼子递茶送水吧!也不怕老祖宗九泉底下不安生!”
巴图鲁坐不住了,他站起来端端正正给苏眉一个戏子行了礼,倒教苏眉吃了一惊!
“这是做什么?”
巴图鲁没有说话,他掀了袍脚,竟直直地跪了下来!这下真给苏眉惊着了!
“眉老板,我巴图鲁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我园子里上上下下三十多口人……”
苏眉是个女人,女人又大多是心软的。但她提了一个要求:行头家伙一律自己带,半分不要园子里的东西!
巴图鲁只当她嫌弃别人的东西不干净。她还让巴图鲁买来宝和斋的最好的桃花胭脂,那确是一盒极精致极漂亮的胭脂,红的透亮!
……
巴图鲁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踉踉跄跄走过疯狂的人群走到台前,他看清楚了,苏眉倒在那里,那双原本充满不屑和骄傲的漂亮的眼睛已经永远闭上了。巴图鲁忽然觉得心里很堵,喉间一点腥甜,这些天,他确实太累了,又很紧张,他突然很想睡一会。
“哇”一口鲜血喷出,巴图鲁摔倒在台前,他眼前似乎换了一个情景,似乎回到前清的时候,满园子的人声鼎沸……
后台的梳妆台上还留着那个镂花扁圆盒,里面殷红如血的胭脂膏子还在幽幽地泛着淡淡的类似晚霞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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