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

河水缓缓的流淌着，河心孤舟上的人正在从容收网，几只白鹭从下游排成一线沿水而上。哪两家的狗又打起架来，气急败坏的狂吠着。

铃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有多么憎恨它们，憎恨这曾经那么喜欢的美好。

她胸口没有节奏的起伏让她觉得自己的心脏此刻像吹胀了的气球，稍一用力就会爆裂开来，她想也许那样反而更好。

半年前，她们家还同这个镇子一样安静祥和的重复着平淡的美好。

直到今年愚人节的到来，她的生活便像被一个恶毒的女巫施了咒语一般，任凭她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命运的漩涡。

那天傍晚她回家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那两张似糊了乌云的脸此刻是多么沉重而肃穆，完全找不到一丝往日的平和。

还没等她开口爸爸就问：“如果我和妈妈离婚，你愿意跟谁？”

这一声“惊雷”把她吓得怔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爸！妈！你们什么时候这么洋气，也开始过愚人节了，可是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会不会太过分了。”铃兰愠怒的说。

她把包包放在沙发上，然后抬头看爸妈，他们此刻的脸上似乎又多了那么一点无可言说的无奈。那神情像一根尖锐的冰棱子冷冷的扎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她多想走出房子，再重新进来一次，那样父母还是如往常一般慈爱的迎她。

对的！她一定是如电影里一样走错了时空，又或许厅里的人根本就不是她父母，她们是魔鬼变幻出来欺骗她的。她多希望眼前这一切都是一场恐怖的梦，梦醒了她继续做他们的小公主。

可是对于这两个她如此爱着的人，哪怕远远的一个背影她都能从人海里很快认出来，又何况是眼前不过百米的距离。

铃兰垂着头一言不发，眼泪如墙壁上拨动着的时钟一样嘀嗒嘀嗒的落在红漆椅子上。她转身把自己关进房门，泪水浸湿了小时候爸爸送的那只玩具熊的胸膛。

从那以后他们家就成了不可调和的战场，爸爸冷漠决绝，妈妈歇斯底里。她也曾为了挽回这个即将破碎的家而努力过，像一只受伤的小狗一样哀求他们，可是他们的心好像腊月里突然结冰的湖，她好不容易生起的那一点火苗很快就被寒冷熄灭。

她这个曾经被视为爱情结晶的宝贝，如今好像成了厅里一件极其碍眼的家具。

如今的爸爸不像爸爸，妈妈也不像妈妈，家更不像家。

在这一切都变了之后，她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也变了。开始变得暴躁易怒，情绪不受自己控制，就如她那歇斯底里的母亲一样，完全没了当初文静的样子。

她想到自己多少次在春日的暖阳里和朋友讲述父母年轻时的恋爱故事，那时的自己脸上洋溢着得意，心里满是温暖。在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每想到此，她的心里就升起一股疼痛。久而久之，那股疼痛就变成了愤恨。

她顶恨那个冷漠决绝的男人。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爸爸也会变成那种电视剧里为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而抛妻弃子的男人，那种被她谩骂了无数遍鄙夷了无数遍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变成自己的爸爸呢？

对于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她也渐渐的由同情变成麻木继而厌烦。

在她得知母亲不经过她同意就给她和镇长的儿子定了亲后，那种厌烦达到了顶峰。

她绝望的朝母亲叫喊着：“为什么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了的婚姻还要把它捆绑在我的身上，你是觉得自己受了自由恋爱的苦，所以现在要开始包办婚姻了吗？”然后夺门而出。

那一夜她未眠，虽然已经失眠了半年，但还是头一次从天黑坐到天亮。

天还未完全亮，她就提着行李箱出了家门，从此辗转了大半个中国。

她和那个“战场”断了联系，像一个全新的人、像一个无根的人一样生活在这世上。

漂泊在外的朋友一旦受了委屈就会无比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思念着那曾经温暖的港湾。而对于她来说，那温暖的港湾早就遗失了。

所以，每当朋友问她想不想家的时候她总是浅浅一笑，然后默默听朋友述说家乡的美好和对父母的深情。

她也不是真的有那么坚强。生病时自己强撑着身体去看病的时候；半夜独自在出租屋里疼到觉得自己死了也没人知道无限伤感的时候；病得无力起身却吃不到一顿可口饭菜的时候；在傍晚别人都匆匆回家，她却不知家在何处的时候……

也许，在那些时候她曾怀念过家的美好。可是，想着想着那美好又突然碎了一地。

她从来不谈及过去的事情，一开始朋友还会开玩笑的问：“铃兰！你是逃婚出来的吗？”在看到她一言不发突然伤感的神情后似乎觉察到了她心底的某道伤口，自此以后便从不问她过往。

有一天，一位朋友捧着一束白色的小花兴奋的对她说：“今天在花店看到一种和你名字一样的花，老板说它的花语是幸福，希望你也能如花语一样幸福。”她接过花只是淡淡一笑。

回到家她找了个花瓶把花插了起来，然后看着花发起呆来。也不知道妈妈在给她取名的时候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种花，知不知道还有一种花语叫幸福。

不过，幸福是什么她好像不大那么知道了，突然觉得这名字竟然很像一个笑话。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句话常常出现在她脑海里，可是她心网里结出的那些结不是情结，又似情结。

自离家后她都没有谈过恋爱，虽也曾有真心对她好的男子，却没有一个能够真正走进她的心，她也不容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有时候你不得不惊叹命运的神奇，那些你长久挣扎不脱的结，突然在某天清晨被岁月的剪刀轻松剪开。然后，你好像突然领悟了什么，将一地断绳重新结扎，再挽成一个线球。

这样的顿悟发生在海边，那天铃兰看着湛蓝的海面突然想起妈妈曾说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看一次海。她看到了，可是在小镇呆了一辈子的妈妈却至今都不知道海是什么样子。

想到当初的不告而别，想到留无助的母亲一人面对那样残破的局面，不禁对自己的懦弱悔恨交加。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逃犯，一个生活的逃犯。

她想就算他们离婚了又怎样，就算没有那个男人又怎样，余生她带着妈妈去她没去过的城市，看她没看过的风景，等她变成了老太婆还给她穿漂亮的花衣服，那样的日子不也一样很美好吗？

那一刻她决定不再逃避，第二天便踏上了归程。

下车的时候，她看着眼前久别的景象。突然觉得生活了多年的镇子好小好小，也好老好老，老得像爷爷养的老黄牛，却又无比的亲切美好。

敲开家门的时候，母亲那张熟悉又惊讶的脸出现在眼前。那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她上前抱住母亲，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她突然觉得自己怀里的母亲是那样瘦小，她的脸变老了许多。

她不敢想见这个向来柔弱的女子是怎样在对女儿的思念中和对丈夫的怨恨中度过那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一想到这里，愧疚的眼泪就如决堤的河水泛滥于母亲的肩头。

那晚她像小时候一样缩在母亲的怀里入眠，说要带母亲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最美的风景。然后迷迷糊糊的听到母亲说她老了不想再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想静静的呆在小镇。

一个月后，铃兰在镇上的中学当了一名美术老师，工作相对轻松，闲暇的时候就在家里陪母亲做饭，和她讲这些年遇到的有趣故事。

有一天，她去市里采买学生用的颜料，碰到了妈妈的好朋友蓝阿姨。

蓝阿姨很神秘的说有件东西要给她，但是没带在身上，让她同她回去拿。

去了以后才知道是两封信，一封给她，一封给爸爸。

“在你离家前一天你母亲突然来我家把这两封信交给我，说让我一个月后把这两封信分别交到你和你爸爸手里。我当时预感情况不妙，死活不肯收，无奈你母亲苦苦哀求，我也只能答应了她。谁知第二天你就离家出走了，后来我家搬到了市里，这两封信就一直留着，在你离家的一个月后就听到他们离婚的消息。”蓝阿姨说到这，眼里尽是惋惜。

铃兰坐在车上，开始读母亲给自己的那封信。

宝贝：

        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你问我为什么自己都不相信了的婚姻还要拿它再来绑架了你，也许是妈妈觉得那样才能安心的去死。

        因为在这世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你，对于生我已无望，却希望你能安然的活下去。

        我为你挑选物质优渥又诚实可靠的人，是希望你能如你名字一般幸福。

        对于把这个完整的家弄成这样，母亲也很无奈，也曾痛恨自己的懦弱和无能。就像破碎的镜子无法复原一样，这个家注定已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作为这样的母亲，我真的很惭愧！

        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希望以后的日子你能照顾好自己，开开心心的生活下去。

                                                      妈妈

铃兰看到这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原来当初母亲已绝望到没了生的希望，一心求死啊！她有无比痛恨当初不懂事的自己，就有又无比感谢当初那个自己。

她想后来母亲之所以没有弃她而去，也许正是对于千里之外女儿的挂念支撑着她活了下来，她不想在哪天女儿突然回来的夜里没有人为她亮起一盏灯。然后，她就在这种期盼中重复的过了无数遍。

她合上信，看着窗外模糊的风景，握在手里的另一封信却始终没有勇气拆开。

直到有一天她独自到河洲上散步，才从兜里拿出那封信拆开，只见信里写道：

周先生：

        从未想过我们会有今日的结局，从我们恋爱的第一天起我就以为我们会一起走一辈子。

        或许很多女人都是如我这般傻，一旦爱上就是一生。

        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去市里，在人群中走散了，人海中遍寻不到彼此。

        后来，你在天桥下找到了哭泣的我，抱着我说以后再也不会松开我的手。

        有一天你把两只手机放在我手中说：“有了这个，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走散了。”

        可惜，最后还是走散了，在最不该走散的时候。

        此刻的我是该怨天，还是怨你。或许，应该怨我自己。

        不过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我们已经从最亲密的人变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从此你的悲喜与我无关，我的生死也于你无碍。

        以前女儿同我说人的细胞每七年便换一次，当时只当那是傻话。现在想想也许正是这样，也许眼前的你早已不是你。

                                                  君影

铃兰握着信蹲在河边抽泣，许久，泪水好像已经流干了。

一阵风吹来，她的脖子里灌进阵阵寒意，用手拉了拉披肩，信突然从手中滑落，飞进了河里。

她站起身来想转身回家，突然发现一个人站在身后，手里正抱着一束洁白的铃兰花。

他说：“抱歉！后来我才知道铃兰花完整的花语是：幸福再来。”

铃兰在那人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笑容，那样灿烂的笑容好像许久没有了。

万物皆在冬日里枯槁，她久封的心却在此刻化冰，冰消雪融之后，终于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