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谈起春府的长子微诸时,京都无人不为之掩目叹息,就连在桃花梨花泛滥的日子中,也鲜有人系马携觞、轻足浪游。幽静的竹楼上有时坐着清谈之客,点上浑酒冷炙算是一番祭奠。而七条寺的僧人们若是望见柳絮正从青芽里挤出,继而翻飞胜雪,往往念上几段楞严经,不禁感慨:“叫做微诸的人,本是如孩提般贪慕这里的。”
春府的池子不大,青油油一潭,有如一块雕琢的翡翠。此前,年事已高的管家春鬼常常迈着小步,为矗立池边的微诸披上绯红色的袍子,待家丁牵马来时,又替他将马鬃梳理干净,然后跪拜在地上,作阶梯之用。
“春鬼的背在这二十几年的踩踏中已经长出了茧子,再没有一个比他更忠诚的管家了。”老爷搓捻着芍药花时,好话如打了蜡般从齿篱间滑了出来,丫鬟家丁们若是听见了老爷这番话,定然不消片刻就会将它传入春鬼耳里。
“让公子早早去吧,他若开心了,我岂会吃亏。”春鬼也是怀着别的想法,府中和药房无闲事的话,他便躲在一间幽暗的房子中,小心翼翼地点燃一支蜡烛,将木匣子里那些雪白的银两反复把玩摩挲,又不时抓起一把凑在他那根瘦削的塌鼻子上,仿佛能嗅到几日前的脂粉香气。
当然,微诸的美貌若能亲眼目睹,那么不废笔者妄添墨水,在京都大大小小的街巷之中人们对微诸早就有了掷果盈车的评断,乃至清俊、儒雅、风流此些辞藻被列为村妇所言,大户人家的女子小姐还须从经书之中仔细查阅形容男子的佳词。
也有传闻微诸在襁褓之中时,就有亲戚朋友不辞千里前来拜贺,一睹婴容立刻称赞其肤如凝脂、面似冠玉;而在其束发以后,若是代父出诊,那么老爷一定会嘱托他戴上一层面纱,以免被游人阻拦。
老爷明白,耽误为病人家开方子,这是有损春府名誉的事情。
(二)
春府自然不是官员的府邸。
春老爷也仅仅是一介药贾,他年轻时伶仃来京,和一个病入膏肓的江湖剑客学了一套武术把式,后来剑客病故,他便在南市开了个治跌打损伤的膏药摊,生意虽然惨淡,但勉强糊口,又不久,诸州的瘟疫降至,京都上下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药其经络,厉瘟不侵。”春老爷出了五文钱请一个落第秀才写下这张牌子,这八个大字赫然在目,使得其本身就似有一股驱赶疾病的力量。平民百姓不久聚集于此,全都乐意出钱买一方来贴。
“照以往来看,这是五文钱一方的膏药,但如今是这般状况,家家应先顾紧性命,所以说这十文钱一方也不是昂贵。”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对着周围犹豫的人劝道。
钱钵渐渐盛满,即便钵身已经斑驳粗糙,却因为其腹中满载钱文而觉得分外耐看,春老爷有些许欣慰,却不曾为此有过发自内心的高兴,他打酒回到院子时仍然一个人闷饮,总觉得万分不痛快。
这天夜里,春老爷躺在床上,挠胸抓背,为膏药是否涨至十五文一方而辗转反侧。渐渐地,他便怀着焦虑进入了梦乡,他依稀知道,自己正盘腿坐在一片铺陈银叶子的沙地上,朝四野望去是无边无际的银子,顿时满心欢喜,有如流浪已久的游子突然回到故乡。
不消分说,他连将银子往衣袋里装,口中的涎如同丝线一般点在地上,而那两个难看的眼睛胀得好似已经凸出半寸。他那双手有如铁锹般,向来不觉得疼痛,令其可惜的是五六把银子灌进去时漏了不少,春老爷不假思索地将裤子解下,两个裤管系紧做成双尾袋子的形状,这样就又灌入了几十斤银子。
然而在贪婪之心还未满足时,漫天的乌云便已密布,天空下的是炽热的火雨,使得银漠渐渐熔化开来,如同一片汪洋。
春老爷大呼一口气,猛然惊醒,待转头望去却看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偷儿正在用锥子翘他的钱箱,年轻的春老爷自然必备了几分功夫,连将下床,三拳两脚便将偷儿擒拿于地。
“一个偷儿交付官府才赏十两银子。”春老爷自忖到,于是撕开他的面罩,“十两银子断断不够!”
“我饶你一命!”春老爷又慷慨地说道,“只是,你须为我做一件事。”
(三)
偷儿便是后来的春鬼,而春老爷要求的那件事便是让其打扮成一个不久人世的病患,因他的妙手回春之术,使其得以康复。
春家良方如同一块颜料,在京都这片水池子中瞬间染了开来,下自黎民黔首,上到贵族王公,无不慕名而访。
尤其是胖王爷的称赞之语最令人信服,一日他坐在轿子上,扇着扇子说:
“本王也是疲乏无力,一日提笼逗鸟,拐了脚踝,亏了阿春的方子,让本王颇显精神。”
春老爷一听如此,自也识相,替其裹了二十方膏子,亲自送到了王爷手中,只望他慷慨一笑,春老爷心中便有如一股清风吹拂,却又暗地嘲讽,“胖头三,你拐了脚踝,便是常常坐轿子,好与不好你怎会知道。”
毋庸讳言,院子的狭隘与药贾的身份再不相符,春鬼在抠脚丫子时也不禁想道:“应该开个药房,再建个春府,或许也要置办些名木家当。”而春老爷捻着须髯,若有所思地徘徊着,突然驻足一顿,他将钱箱子一一打开。
“够了,够了,决计够了!”
如果认为这句话是春老爷所言,那么真是有损药贾身份,春鬼在他打开箱子的刹那,便已嗅到铜钱银两的味道,于是不假思索地判断,这让一向谨慎的春老爷又惊又喜。
“那便挑个好的地界购置一个府宅来,我也算是在京都落下脚了。”春老爷淡淡地说道,春鬼也颇为重视此举,诚诚恳恳地点了点头。
(四)
春府药房的生意自然是发于春老爷的才智,不过并无人知晓其药房的效用,京城之中,这些杏林同行对此颇为愤懑,江湖郎中想必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亲眼望他在法场上被千刀万剐,然后出钱买一块他的肉来生嚼。
这时不免有苦其已久的义举者举起火把,一窥究竟,但却不曾明白自己的双足正踩在油脂之上,一粒火星即可轻而易举地让自己跌入冥中,继而省了棺材钱。
位列名人之流的郎中乐允,正在酒楼下的小亭子中煎药,细柴在火焰中发出毕剥毕剥的声响,将他的干脸熏得绯红。
“我不曾饮酒!”他冲着抱柴薪的小二争执道,显然小二早已对他的脸颊产生疑惑。
“乐先生,您已时日不多……”
“我是郎中,时日的问题还用你这下人告知我,那么我也告诉你,你即将不久人世,你皮肉溃烂、双目失明、头顶流脓,干燥的裹尸布被你的血与脓浸湿。”乐先生故作淡定地说,心头之火却如炉火一般。
小二听他这番话以后,已然被惊骇到了,他相信诊断也相信诅咒,人生病了就得要找大夫,邪气来了那也得花下铜钱去找算命先生,这是他们的道理。
“乐先生,我是说掌柜将请你离去了。”小二嗫嚅道,于是将柴薪抱往火房之中。
乐允的添了把柴又陷入沉思,他最初曾在同僚之中说过几句关于春老爷的戏谑之语,然而这些戏谑之语渐渐从妄谈变为想法,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里,他从邻家借来火星,点燃了一小盏油灯。
乐允自当是诚实的人,囊中羞涩之况也不曾对他人含糊敷衍,反而表现得更甚,以至于善良的人不禁为他垂泪,乃至施予。可面前这盏如豆的油灯,正撑起夜的寂寥,在往日他断不能如此奢侈,而是早早铺上棉衾等待新一日的来临。
不久,他掐灭了灯,摸着黑的走到床边,捱道次日清晨,终于咬牙将自己的面容灼毁,他将咳嗽声变得刺耳,患病的怨言也变得凄厉。
(五)
再到后来,他从七条寺盗来化缘沙弥的木杖,落魄潦草,如同一个跛子般度到了春府,诺大的春府。
春府这座宅邸据说曾是某达官的居所,清池屏风总有云雾缭绕之态,民间常常有人认为是花神曾下凡至此。
乐允听闻他们已经舍弃了膏药,又请了曾经与自己在一处诊脉开方的先生,现在这里堪比往日任何一家药房。
他跪在门槛之外,摒弃了姓名,以一个常人的身份悲伤地求道:“我病了,病得很重。”
躲在帘帐以内的春鬼有如一匹察寻猎物的狼,两个墨黑的瞳子发出可怕的光亮,或许此刻京城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狼狈的病者正是乐允,但游离于京都市肆的春鬼却能一眼察觉,他披上麻袍,将布帽戴好,他的相貌不能再平常,甚至穿上丝绸也让人难以注目。
“我是大夫。”春鬼慢条斯理地说。
“大夫,我知道我患了绝症,或许是诸州的瘟疫已经侵袭了我,请救我一命。”乐允大哭。
“小事,小事,既然你恐慌是瘟疫侵袭,那不妨拿这一方子药材,回去熬煮即可。”他转过身去,抓了几副药材,捆扎在黄纸之中,他接下了乐允的铜钱,看着乐允如此渴切,又慈眉善目地嘱托,“不过,这药有些许不同,这或许是它的独到之处,天下的秘方总归是有些古怪的地方,比方说五禽戏。”
药材抱在腹前,本应转足离去,却因为春鬼的这番话,让他产生了好奇,“大夫,它有何妙处。”乐允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腹前的药材。
“你须双手双足着地,尾骨暗暗挪动,与此同时,还有你的脖颈,须不断活络,这样,药效才能显现。”春鬼的医术从何处所学,谁也不知,或许是某夜兴趣所至,思量了大夫诊断的模样,于是他也效仿了起来。
最后他又回到帘帐以内,把玩着那一枚枚粗糙的铜钱,不断唏嘘着,等待一日的结束。
(六)
便是如此,乐允将药煮成汤汁,再服下,只觉纳罕,因为他平生不曾服用过这般古怪的药,只是有些后悔,没有将开的方子带回来。
一日午间,乐允跪在纠察官的堂前,身侧还有毕恭毕敬的春老爷。
“你怎会诬陷我的方子。”春老爷质疑道。
“不,你这个江湖骗子,当年也不过打把式卖艺的地痞流氓!”乐允激愤了起来,高阁上纠察官猛一拍醒木,又让他平复了心境,“我服用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上吐下泻,我凭此断定这是伪方!”
“如何说来?”纠察官与春老爷不约而同地说道,春老爷捻着胡须,又冲着乐允厉声道:
“你须仔细说说,不然污人清白可是要吃牢子的!”
这个官司到最后有如泼妇骂街,双方争执不休,直到纠察官终于觉得困顿,认为天色将晚,才发出了中肯之言:
“请将你服用后的所有表现,无论巨细,一一告知本官,本官定会明察秋毫。”
乐允说起了去春府药房的事情,几番渲染,使人不禁斥责诊断先生的医术低劣,京城几十万户人家仿佛在春府的荼毒之下而性命担忧,这种忧国忧民之怀让骨鲠书生也汗颜不已。他又诉说服药以后吐得如何猛烈、泻得如何伤身,有如将皮囊的内物全部掏空,毕竟他本身也瘦得似骨骼撑起的皮囊一样。
纠察官不禁悲悯乐允的遭遇,乐允从他的眼神中也看出了怜惜、慰藉,他曾作为郎中自然是诚实坦然的角色,所以他将五禽戏说了说,继而转到了春府最为卑劣的药方中来。
“大人,这当中我是跳过一段的,而这一段简直是不像话,你要知道我在服药以后,就照他们所说去做了一套奇怪的动作,这个我无法容忍。”乐允的愤怒不曾消释,而纠察官此刻却更为兴致勃勃。
“双手双足触地,尾骨摆动,又要脖颈活络,他们说是打通经脉,利于药效显现。”
纠察官陷入沉思当中,他不禁在脑海中涌出这样的画面,而乐允不会如此看待,他认为是纠察官对这个细节之处感到疑惑,甚至尚未理解他苦口婆心之言,于是他照着春鬼所诫,将这番动作展现在了公堂之上。
结局已不须详细概述,如果说监牢是寂寞压抑的,那么多了一个乐允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欢快不少。
但令人哀伤的,便是瘟疫的惶恐传至皇宫之内,使得一向寡言少语的陛下为此大发雷霆,城中百姓们受令在城郊挖起了土坑,而士兵也在大小街巷之中捕捉所谓的疑似者。
酒楼客人们说乐允的炉子那么的精致,有如一鼎有着复杂雕案的铜尊,却在小亭子外生锈发黑,抱薪的小二在它面前徘徊了片刻,最后选择带回了自己的家中,用以为妻儿烹调食物。
或许,面容浑浊的乐允在监牢之中大发牢骚,遂落得这步田地,这种无聊透顶的故事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然而常坐在帘帐之内的春鬼仍有时会遐想这副可悲的画面。
(七)
如果说春老爷与春鬼的励精图治让他们的产业得以奠基,那么微诸的降生便是将春府推上了名流之层。
微诸自幼便得了胚子好、俊模样、朗秀才之类的夸赞,而到成年之后其容貌更是美丽得一发不可收拾,春老爷每每望见其骑马出门,内心不禁感叹春府竟有这样一个活招牌,毕竟在南市的那段日子里,同行们曾取笑他面容猥琐,他是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有一个如此俊俏的儿子。
京城交错纵横的巷子常常坐着一些闲聊待晚的人,除了聊一些不着边际的天方夜谭,便是聊春府的微诸,如若聊到微诸,那么绣花的老妪与少女也会缓缓卷起纱幔,似懒起画蛾眉之态,不久又揽镜自伤,她们小心而庄重地撑起窗子,双耳却早早地的贴在了楼下的茶桌上。
“照我说,有人人面兽心,高于这个的又是兽面人心,又有人曾说过,子随父貌,又随父性,春府当家的长得猥琐不说,其实他的心地也是十分狡黠的,但微诸公子可是城中千里挑一的白面郎君。”一个人将扁担挑子仍在地上,坐在茶桌上喝了一口茶,冲周围人缓缓说道。
“不,是万里挑一。”茶房端茶时插了一句,另一桌的商人又插道,“何不说是举城挑一、举国挑一,毕竟我曾游历四海,看过贫瘠的村落,也目睹瑰丽的城池,天下有如混沌初开,依旧茫茫然,但我曾望见戴面纱的微诸公子,那双眼竟然如同清池一般澄澈,总让人觉得含情脉脉,但如若你说姑娘,这双眉目中却潜藏着男儿英气。”
“可微诸不是姑娘,他的阴柔不曾影响他的性别,除了那几个腐儒望见他时,会说他是妖媚之人。”茶房点点头,于是赶回去煮茶汤。
掷扁担挑子的年轻人,从里面拿出了软塌的桃子,递给了在座的每一个人,“诸位,能否听我说一件事,这是几日之前的,我想说的是,微诸公子的心地也是十分善良。”
客人们举着桃子对他示敬,方才还热火朝天的茶馆这时却分外安静,年轻人的神情凄切,毕竟几日之前那种事,谁也容忍不了。
“我是卖时鲜的,到了摊子便解下扁担,有时卖梨子有时卖桃子,秋冬也卖些荤腥,不过,我要在摊子上坐上半天到一天,毕竟小本生意向来不好做。”他娓娓道来,又将一个水囊拿了起来,“喏,一天就得带上一袋,却就是这个水囊给我带来了麻烦,我将它放在摊子一侧,只有口渴时才会拿它过来,可就是五日之前,我在卖桃子时,一个书生过来,他文绉绉的,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挑了四个不脆不软的甜桃,却在付钱时,他一不小心地踢翻了这个水囊,那是满一袋的,将他脚下这双布鞋给浸了个透湿。”
“他文绉绉的,拿四个桃子赔偿,那是四个最好的桃子……你们知道我总是分两箩筐卖的,一筐是软塌的,一筐是脆生或七分脆的,可是那是四个最好的桃子。”年轻人的神情转而有些愠怒,却又强压着语气,“他望我有拒绝之意,于是嘲弄我卑贱的身份,继而他将话语转到了我的父母,以及那个村庄,村庄的所有人,可读书的舌头就好像是被施了巫术一般,说起来总是那么得体,不失身份,毕竟他文绉绉的……我没有忍受这种教导之语,在这种情况下,我却仍想维护那与身份符合的尊严,说真的,我觉得粗言秽语有时能保护我,或者让我好受。”
“可是你还是恶语相向了。”商人无奈地说,年轻人垂丧着头,又说道:“不久,人们聚集起来,看我们这番热闹。我的同行们将摊子挪在一处,或者是将东西趁机卖给那些看热闹的人;而书生的朋友却围在一起,他们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到最后我毫无反驳的余地,我想收摊子回家……一名书生却说道:像我这种人就得气一气,让我对于这冤枉感到更难受。”
茶馆都是平头百姓,也深深理解这种滋味,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年轻人的眼中这时掠过一道微弱的光,“微诸出诊经过此处,只是淡淡地朝他们说了句:总有人以文明之名,行腌臜之事。”
“喔,是吗,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商人喝了口茶,将桃子囫囵吃下,将桃核吐到了门外。
(八)
微诸十五岁时,老爷便为他的婚事打量,到了二十岁就更为急切,若是一桌吃饭,老爷总是旁敲侧击,说某家某家的公子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可是微诸仍无动于衷,胆战心惊的春鬼闷在一侧,斜眼抛向微诸,他比谁都明白,微诸发生了什么事,毕竟一个男性若是以纯贞自居,那不免滑天下之大稽,甚至清晨那个微潮的棉衾也应该被毁灭掉,而不是让负责杂务的用人们议论。
十五岁时,在春鬼的带领下他去红楼上喝了第一次花酒,那时他才明白女子所谓的温柔似水,这里的琴弦比府中的暗暗惊心,细步也款款动人,特别是薄纱下的娇唇,在他看来仿佛是可食可品的。用双眼去体悟这些情感那总不免浅薄许些,红楼的香味是迷人所在,在喧哗的气氛中暗暗涌动,又不时化作人形,伸出它那诡谲的利刃,去勾挽客人的心。
但女子们也同样看着这个面戴纱巾的男子,她们的曲调渐渐零乱,满堂的客人又何须在意这些呢?即便将琴弦静止,众人也觉得无可厚非。那一刻,年轻的女子们只顾互相掩面窃语,不时向微诸那里瞥去,这种异域风情放在繁华的京都那自是不可言状,男儿自愧弗如,姑娘也更是难以正视。
这是春鬼的功劳,少言的微诸也懂得如何报答他人的恩惠,他将有脂粉气味的银子捎去一部分给了春鬼,所以即便狡猾透顶的春老爷这时也会相信,他的儿子每次出诊都是为了做生意去。
在他十八岁时,遇见了为之一生可以倾心的女子,珠帘未卷,他却依稀看见了一个朦胧的身影,于是快步上前,掀开珠帘,却看见惊骇的她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他面颊通红,从不有过如此曼妙的感觉。
她的相貌与天下所有女子无异,只是美丽得太过普通,却是沉默地凝视让他心绪波澜,毕竟在往昔的所有春阁之中,有时非但不须自己解囊打赏,反而能受到女子们的财物馈赠,这一件事,让春鬼也大为赞叹钦佩。
他常常对春鬼说可能对这红楼种种感到厌倦了,但这时却看见这样沉默而美好的女子。他如此爱她,即便她有一个错生的孩子,他也爱她的孩子,即便孩子并非自己的骨血,他甚至扬言:热情在宁静面前是卑微的,美是以静制动,搅乱心扉,最后让人欲罢不能。
“待家父百年之后,或许就能娶你了,我将春府及药房变卖,我甚至可以用它们换一辆马车,只要离开这里,我与你的私奔是一个多么引人入胜的故事……不过,或许要十年二十年。”微诸赤忱地说道,那女子却黯然神伤,“十年二十年,实在太久了,恕我不能考虑……”
“如果与你心爱的人约定在十年后永别,那么百年尽如须臾,沧海即化桑田。”
“就好比说,十年以后我注定要死一般,那么这十年也无比短暂。”女子不屑地说。
“可是死已经等同了永别,何其悲壮。”
“是的,你一本正经的面貌,一本正经的语言,让我来看看你那心思缜密的内心吧。”女子讥诮地说道,便将乌发解开披散开来,扑入微诸的怀中。
(九)
七条寺的僧侣们从来不谈关于容貌的问题,他们只是彼此传颂微诸的善良。他们并非整日的吃斋念佛,偶尔也会将双足伸入莲花池水之中,共谈红尘人世,除了打扮与饮食,他们几乎与俗世中人无异,但谁也不能凭此来否决他们的虔诚。
在秋月之季,微诸与女子及所谓的养子去七条寺参拜,祈祷一切平安圆满,他们有如一家人般坐在蒲团上,将香火举止额前,又闭目呢喃,微诸不得不如此虔诚,这一切归根于他的噩梦:老态龙钟的春老爷正处于阴暗潮湿的那落迦之地,他缓缓回头,将掩面的扇子拿在烛火上炙烤,熏染他那丑陋的面颊,声音在火焰中变得沙哑而可怖,他问他,女子是谁,他说,女子乃红楼中人;他又问,此孩提是谁,他说乃女子之子,亦吾子也。春老爷骇然大笑,闻者不寒而栗,稍过片刻,微诸便望见他被火焰炙烤殆尽,一具骨骼回到床榻之上。
待女子与养子将香插入香炉时,微诸仍然在回忆中惊悸,一个耄耋僧侣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他,才让他回过神来。
僧侣双目失明,两耳垂至瘦弱的双肩,一个肚子干瘪得如陷下去一般,个子也只有微诸的一半长,微诸在读杂书时留意过不少僧侣,像他这种应该在阴翳之下不问琐事,直到月夜来临,风声缓和,他便坐化而去。
“你一定是在看我了,我知道你醒了,你却不说话,所以你一定是在看我,看一个瘦骨嶙峋的秃驴是多么煎熬的一件事。”老僧侣因为体力不支,于是坐在地上,斑驳的面颊上尽力勾出一抹微笑来,这似乎是更丑陋的模样。
“有什么事吗,我想我们应该回去了。”微诸疑惑地望向老僧侣。
“我想……我想将那个孩子留下来,恕我直言,他应该呆在这里。”老僧侣央求道,年轻的僧众们不曾听到他有这种语气,那张牙齿稀缺的嘴中不断哆嗦着,好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样,老僧侣不断重复着。微诸望了望身侧女子,女子将孩子藏在身后,怒目而视。
“我想不能,贵寺毕竟在京城之中,香火兴旺,又怎么会少得了这么一个小子。”微诸义正辞严地推却道,老僧侣又说:“但人眼瞎了之后,心境却越发明亮。”
“不,你不须再说了。”
(十)
宫内的老皇帝与四十二岁的储君曾坐在一桌看戏,在二十年前他或许仍然关注储君的学业是否达标,经史子集背诵得是否流畅,而此刻老皇帝单单与储君谈论一些琐事,这是他为父的慈爱,储君望着精神矍铄的父皇,面目崇敬之情自然不言而喻,特别是此前处理诸州瘟疫一事,延误许久的事况因为老皇帝的惊骇被妥善处理,这更让储君颇为仰慕。
只是父皇如今孱弱,风姿也不比当初,而长寿者贵在养生,于是他想起了京都市肆,想起了杏林,最终想到了这个民间传的沸沸扬扬的微诸。
他向面色红润的父皇举荐了这个民间所传的男子,希冀将他委以重任,照顾陛下的起居饮食。老皇帝跟着戏腔微微地唱道,储君便知道这是默许了,或许他也明白父皇虽然身居宫中,但怎会不知道民间的微诸呢?
春府最后一次大放光彩正是微诸的进宫,他在太监们的陪同下,于宫门前停下了马,他们一起迈着急促而又缓慢的小步,稚气未脱的清俊男子也曾多想与这些绝阳宦官攀谈,却见他们如此谨慎,只好作罢。
皇帝的寝宫自百步前就能闻到檀香木的馥郁芬芳,金瓦有如抛光般锃亮耀眼,众人于殿门前纷纷退避,这时寝宫中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他一手抱着拂尘,一手招引着微诸。
“果真是京城绝色。”年迈的皇帝将身侧的妃子推开,衣襟还未系上却早已向微诸拥来,微诸对礼贤下士的陛下感激涕零,不容分说便跪地磕头,大谢圣恩。
“在宫中有你的传言,朕将信将疑,如此一看,说是翩翩公子也差强人意。”老皇帝再一次感慨。
“陛下错爱,陛下抬爱,陛下谬赞……”微诸诚惶诚恐地应道,将脸贴在地上,不敢直面君主。
微诸本不是爱读书的,春老爷也并非是识字出身,所以晨昏定省这些琐事也并不存在于他们的府邸,而陛下的厚爱让他不得不做到晨到昏退,以至于祭祀、团聚之事渐渐变得次要。但除了女子与可怜的养子外,应该无人为此感伤。
(十一)
诸州的瘟疫消匿已久,人们对此的传闻却千奇百怪。不过,但凡是以病为题往往是不讨人喜的,如若谈起诸州人躲在屋中数着粮缸里的麦子,或者去墙阴处挂一些青苔来煮汤喝,等等这些琐事也让人颇为心悸,京城之人常常会说,“怎么会如此,断不会……喔,断不会。”
后来,父母对自家乖张的子女束手无措时,便将诸州瘟疫传成是地狱使者的惩罚,一张苍白的面孔与一双张扬的手是能讲述一个可怕的故事的,于是孩子们的泪珠不由的打转,眼神开始慌张,呜咽之声如洪水一般袭来,父母这才会心一笑。
腊月中旬,冬雪已至,春府将花灯系在房檐下,一捆捆红烛由红纸包裹,还有一刀书春用的万年红纸搁在亭内,春府遍地也是鞭炮的红纸壳子。春鬼饮酒回来,买了货郎所有的冰糖葫芦,将它们放在春府门前的石狮头顶上,不一会儿,那些在单薄衣裳内塞稻草的孩子们从四面赶来。
“我能拿一支吗?”一个面颊冻疮的孩子鼓起勇气说道。
“喏,拿吧,就一支!”春鬼看着他们争夺,恨不得斗个头破血流,而一些掉在雪地里的山楂核有些孩子也得找寻出来放入口中,再次咂摸滋味,他插着腰哼哼笑着,感觉这是一件善业。
微诸从皇宫回来时就已郁郁寡欢,他将银子和胭脂交给红楼门前打扫的男丁,嘱托他将这些钱物转交给那位女子,而他毫无寻欢作乐的逸致,骑着那匹瘦马慢吞吞地回家。
“你这是在想事情吗?是不是那个姑娘今天不在?还是她去找别的男人了?”春鬼将最后一支糖葫芦发出去后,便轰孩子们离开,对着正赶来的微诸说道。
“将马牵回去吧!”微诸沉郁地说,“还有,那些孩子,以后不要再招进来了……”
春鬼本以为会得微诸一番嘉奖,却是冷言冷语地让他对此类善行适可而止,只好悻悻离去。
(十二)
微诸独自一人前往院内的亭子中,他的手掌通红臃肿,也刺痛,他将它塞入冰雪之中才感到一阵舒适。
四个时辰之前,老皇帝在晨膳中饮了一通热酒,他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寝宫,打翻了架子上的蜡烛,又将珠帘上的玉珠全部扯了下来,继而对着泠泠而落的珠子大笑、大吼,老太监将烛火踩灭,望着正赶来微诸便凑了前去。
“不能进去,陛下这会儿正在练习一些养生的把式,不可冒昧打扰……”老太监胆颤心惊,寝宫内的老皇帝却猛然传来一声,“让他进来,你滚出去!”
微诸小步迈进寝宫内,瞥眼望去地上正躺着两具太监的尸体,鲜血缓缓渗入石砖的缝隙中,他富有血色的面容顿时煞白,而嘴唇也立刻颤抖了起来。
“看来是朕吓到你了!”老皇帝将一面铜镜举起,端详着自己的面容,“是朕喝醉了,脸才会这么红!”
“陛下春秋已高,不宜多饮。”微诸跪拜在地上,谨慎而畏惧。
“红皮鬼啊,如果全天下都是红皮鬼,那该怎么办!那两个小太监,一看见朕舞剑,脸就涨得通红,朕怀疑他们得了红皮症,应当杀之而后快!”老皇帝的眼中也有一丝惧意,“大臣们说天下各州有红皮症肆虐,从面容开始,出现桃花般的红斑,最后遍染浑身。”
“恕草民斗胆,敢问陛下,此病是否会殃及性命?”微诸诚惶诚恐,陛下将手中的镜子放下,凌乱的头发撩到肩后,“还不曾听闻有红皮鬼死去。”
“那……”
“放肆!难道要让所有人都变成红皮鬼吗!”老皇帝怒火中烧,又跑到尸体那侧,将剑抽了出来,指向微诸,“如果我变成了红皮鬼,画师们难道要给我画红皮的御真吗……不过,画师如果真敢如此妄为,我要将他的眼珠子剜出来!”
“你觉得怎么样。”老皇帝左手握剑,右手将微诸的头缓缓地托了起来,另外一只脚却狠狠地踩在微诸的手背上,停顿片刻就用他一贯威严地口吻说,“朕是想要告诉你,假如一幅画上不须要赭红,那么……朕想你是明白的。”
(十三)
几日之后,在皇宫之中的陛下便吩咐了下人为自己打造了一个金色的面具,而微诸的面纱自此再也不肯解开。那些戴着面具的御林军在皇帝的命令之下负责监察京都的所有人员,京兆尹大人立即吩咐狱卒们将监牢之中的木笼囚车全部调了出来。
“你!”黑色面具的御林军统帅指着那个卖萝卜的男子怒斥,又命令手下将他拖过来,“面容之事,我想应该不须为你仔细说明。”
“大人,这是冻疮,你看,这已经是绛紫色的了,还有我的耳朵,我的耳朵都冻烂咯!”男子哀求道,将手指着自己那个溃烂不堪的耳朵,又一咬牙,用力捏破耳垂,直到流出冻疮的脓来。
“好吧,这是冻疮!”统帅为此松了一口气,他深怕接触所谓的红皮鬼,以使自己也性命堪忧,宫中两个太监殒命的事早就传了开来,每个人都万分谨慎,于是统帅对着底下人说道,“那些红皮鬼现在肯定不敢出门了,我们不能等,现在我命令你们一家一户去找!”
他们去了酒馆,部下将酒馆那些喝得通红的客人绑进囚车,醉鬼们如梦初醒,将手伸在囚车外,“大人!大人!”那些御林军以及士兵早已忙得不可开交,何来时间去顾及他们的悲鸣。他们又去了居民巷子,有几个脸上天生有胎记的人当然不可幸免,士兵们彼此说道,“这错不了了!”
一天将近傍晚,御林军本打算回宫交差,却路过了一家红楼,红楼的灯笼鲜红欲滴,红楼的女子粉嫩可人,红楼的气味也勾人心弦,御林军们望望天色,西天仍然有一抹日暮的黄晕。
“我想,还不算晚!”一名士兵若有所思地说道,另一位便接了上来,“不晚,不晚。”
第三名士兵对着一个蹲在地上玩雪的孩子说道:“晚吗?如果你说不晚,我给你十文钱。”
御林军相继对这个毫无理由的询问表示赞许,那孩子缓缓抬起来,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天真地看向那个询问他的士兵,“不晚,不晚。”
“喔,不晚!”士兵喜出望外,双手正欲托起那个稚嫩的脸蛋,然而在他看向孩子的刹那,好像是抚在火炉上一般,立刻缩手回去。
“孩子,你的脸是怎么了?”士兵惊恐地问道,孩子吸了吸鼻涕,“我想是妈妈的脂粉,一个好叔叔给我妈妈送来了脂粉。”
“喔,那你用手去擦一擦,在你的左眼下面。”孩子照做了,用手去抹左眼下处。
“还有!”另一名士兵愤怒地说道,受了惊吓的孩子接着用力去抹。
“不不不,你还有!”队伍中又有一名士兵惊呼。
“带回去,带回去!”所有人喊道。
“是所有人 ,这里所有人都要带回去!”询问孩子的士兵喊道,连忙找到御林军的统帅,让他们火速将囚车推至此地。
(十三)
城外的泥土因为血渍的缘故总显得黝黑、腥臭,常人们若是经过此处还须念三声阿弥陀佛,才肯放心过去。而野犬们最为胆大,不畏亡魂,常常于夜间聚向此地,它们干燥的舌头不断地舔舐着泥土中的血液,附近的居民在夜间有时因为狂吠狴犴而不得好眠。
京城京兆尹避而远之,生怕沾染冤魂之气。
群民围在土坑边缘,痛哭哀嚎,跪地磕头,也有欲冲出重围、渴求一线生机的,却被士兵们的长枪刺死。
“将他们……”御林军统帅只是喊了前三个字,底下一片喧哗。
“这还只是第一批的四百多人……”他开始揣摩,开始害怕。
“我会被索命的……”面具下那张脸开始因为畏惧而冒汗。
那些因饮酒而被抓捕的男人望见统帅在犹豫,纷纷将衣服解下,在冰天雪地之中一丝不挂,他们喊,“大人,你看,当日我们只是饮酒,而现在酒力已去,我相信除了我们的嘴唇是红色的,在你目光可见之处,除此再无鲜红!”
统帅的恻隐之心忽然产生,他命令身侧的士兵,“将那些饮酒的人,安排在另一处,观察几日。”
士兵开始执行命令,那个抱着孩子的红楼女子连忙跑去醉汉那里,向其中一个面容和蔼的人哀求道:“这孩子眼睛下面只是一团胎记。”她开始撒谎,但眼泪让此无比真实。
“请你将他当成儿子,将他的脸用手盖住。”女子将玉镯子解下递到了醉汉手中。
“可是……”醉汉退避了一下,迟疑地看向孩子,早早瞥见了孩子脖颈上一个指甲盖大的红斑,继而又对这个面带红斑的女子说,“其实这不是胎记吧。”
“不,这是胎记,与生俱来!”女子大喊道,让那些士兵为之惊动,纷纷聚拢过来。
“怎么了!”士兵厉声问向醉汉。
“大人,这个女人太过奸诈了!”醉汉用手指着女子,女子骇然失色,他继续说,“她想混进我们的队伍,这是在害我们所有人!请你们将她带到别处,我现在要带着孩子去那个还能活几日的地方。”
那些手握长枪的士兵围在女子四周,醉汉在去往集结地时不断拍打那个孩子,火冒三丈地说道,“让你哭!让你哭!还不是因为你要去馆子里吃饭,害得老子吃这一趟苦。”
醉汉没有回头去看那副画面,他仅仅知道女子被士兵们推入深坑,那一声绝望地嘶喊仿佛在戳他的后背,然而他却不断拍打那个孩子,这种感觉让他无比煎熬,有如在汤镬中挣扎。
“跑了?”统帅责问道,一名士兵将统帅带到一个森林处,统帅蹲下身子,看着地上的脚印,一共两对脚印,一个大,一个小,起先是两排齐驱,到最后只剩一排脚印。
“回去吧,这是很久之前的脚印,几日以后又会覆上一层厚雪,到时候脚印渐渐模糊,直至不见。”
统帅回头望去,士兵们正用长枪将他们刺往深坑,其余人无一幸存。
(十四)
“听说你最近去了红楼底下驻足,这是何故?”春老爷一边吃饭一边对微诸说道。
“不过是些红楼的女子,死便死了。”微诸故作镇定,“太可怕了,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这才收拾了几个巷子。”
“几千人,几万人?那没个准。”春老爷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又面向喝汤的春鬼,“春鬼,或许我们可以卖些石灰,让他们涂在脸上,这样不就白乎乎了吗?”
春贵恭恭敬敬地回道:“石灰还是不耐汗的,而且容易掉,不过你说可笑不,这年头你想买不褪色的白灰还真买不到,但你要买不掉色的万年红,我倒认识几家。”
“那你可别说了,这东西现在没人敢买了,家家户户谁还敢弄点红?”春老爷用筷子顶了顶春鬼脑袋,嘲笑他年纪大了,到最后都是些馊主意,这也难怪,在多日的情谊之中,春老爷常常讥笑这个被赐名为春鬼的管家。
在过年期间,微诸得了老皇帝恩准的十日休假,这十日当中他对张罗一事毫无兴趣,整日坐在春鬼的屋中,他将心中郁结全都向春鬼倾诉了一番,春鬼也深为同情,敞开了门,将炉火搬进屋内,饮了几盅米酒。
十日休假结束后,微诸挟着药匣骑马进宫,春鬼送他至府外,说起了平素不曾说过告诫之语,微诸在马上摇了摇手,不曾回应。
“陛下容光焕发,看来这十日当中调理得应是得当的。”微诸欣喜地说,“如此,微臣恐怕是无功受禄了,毕竟陛下的长生之术愈老弥精。”
“微诸,你何时这般善言,这些话我是不爱听的。”老皇帝表现出了不曾有过的谦卑,妃子被太监裹至后宫,他才从龙榻上起身,“可惜岁月不饶人,我的头发是彻底彻底白了。”
“南方有巫术,可将银丝化为青丝,据说是一种黑色的墨汁。”微诸煞有其事地向陛下禀报,老皇帝不愿应和,因为前几任御医关于这些话语屡说不止,然而不曾有一方是有效的,他无意地朝微诸说道,“不如将你的头皮剥下来。”
微诸对老皇帝的反复无常早已习以为常,在谈论处决犯人所用的极刑时,老皇帝总是口若悬河,他说如何将小太监处死,将他们的骨骼烘干做成乐器,又说他在中秋百官大宴上请某位文臣裸衣作物,其傲慢之态不逊任何一位饱学之士。
“罢了罢了,我还是替陛下梳理梳理头发吧,这个梳理头发是有助于延年益寿的。”于是他将梳子从药匣里拿出来,将他那头稀疏杂乱的银丝梳理得井井有条,老皇帝将木梳在手中反复观摩后确认没有暗藏针刺什么物件后,才允许微诸为自己梳理。
“陛下平时应当多梳理梳理头发,经络位于人身诸处,而发丝乃精血所生,多梳理自然是错不了的。”微诸的声音变得柔和,让疲倦的老皇帝觉得分外舒适,老皇帝在这个一炷香的时间内处于半睡半醒之态,望望铜镜,又不禁将头垂下,微诸将他连连搀扶了几次。
“陛下!”微诸的梳子顿时丢在地上,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陛下!”
老皇帝猛一惊醒,回头向微诸望去,“怎么了,大惊小怪!”
微诸用手指着老皇帝的耳朵,“陛下,左耳朵……”
“我左耳朵怎么了?”他用手揉了揉左耳朵,正困惑着,微诸爬到他脚下,将案上的铜镜拿了下来,“陛下,你的耳朵变红了,红斑!”
“什么!”老皇帝顿时惊怒,连将镜子一把夺过来,往自己的左耳上照去,又用手不断搓捻左耳,发现并非涂料所致,万分愤怒地说道,“朕不相信……”
老皇帝在此期间多番悲恸,他说是因为冻疮的缘故,可悲的是老皇帝从来没有见过冻疮者耳朵,他说定然是方才那位妃子的月事所致,哦,他连自己也无法说服了,他坐在地上,拿着镜子照了照,“红皮鬼是不是一开始这样?”他将头转到微诸那边。
微诸跪拜在地上做成一副惶恐而不得言的姿态,他将那小木盒子里的万年红染料藏在胸前,仿佛一块灼过的石子在胸前炽热难当。
“喔,一定是你让朕得了,你这个居心叵测的红皮鬼。”继而老皇帝命令门外的御林守卫进屋将其刺死,微诸趁此刻将木盒子掷入火盆之中
“陛下,如若是我,那么我家人应该更早沾染此疾,可见并非是我,望陛下明察秋毫!”微诸跪在地上为自己开解,“那方才的妃子……请恕微臣莽撞!”
老皇帝坐在一侧许久不曾发言,最后命令御林守卫回到门外驻守,“可能是朕杀了太多人了,让朕遭受这般遭遇。”
“陛下所为皆乃天意,哪有受遭遇一说。”微诸内心愉悦,一切有如最初的预料般顺利,他说,“陛下,既然红皮症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么陛下还是安度春秋,不用顾虑这些杂事。”
“是啊,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些红皮症的人朕不应该杀了,他们枉死了。”皇帝大恸道,“朕杀了那么多红皮鬼,朕如今也要成为红皮鬼。”
“陛下不应自责,龙体为重。”
“朕杀了那么多红皮鬼!”老皇帝愤怒,不久又面色暗沉,轻微地说,“或许我应该杀光那些不是红皮鬼的人们,这样谁会觉得红皮皇帝的御真可笑呢,谁还会认为红皮鬼是生了病呢……喔,微诸,朕可惜你不是红皮鬼,朕不舍得取你的命。”
微诸大惊失色地望向老皇帝,他的心里却说,“可是你让谁去杀死我,是那些黄皮肤的御林守卫吗,还是城内的士兵们,还是你那个不惑之年的储君,可他们不是红皮鬼。”
(十五)
老皇帝绝望地坐在地上,却听见外面一片干戈交并与士卒杀喊之声,铿铿锵锵,唰一声,鲜血好似泼在宫门的绢帛之上,两个御林守卫立刻倒在门口。
“在这个日子举行登基仪式,颇为不便。”微诸大呼一口气,朝着老皇帝说道,“太子果然还是率领太子卫率进入寝宫了。”
微诸朝门外望去,却见储君身着铠甲腰挎弓箭,大步流星地迈了进来,跪在地上,其流涕之态如丧考妣,拳拳之心亦日月可昭。
“父皇,孩儿救驾来迟,使身染红皮症的父皇命丧贼人微诸之手,今孩儿应当为父报仇,为国雪耻,这一切将载入史册。”
太子将箭取下,第一箭射向疑惑的老皇帝,第二箭正射向因为愤怒而逃窜的微诸。
这一天,不惑之年的储君在宫殿中得以穿戴冕服,享受了百官朝拜的荣耀。
而春府自然而然得到了满门抄斩的噩耗,春鬼在将万年红送给微诸时,便预感不妙,他将多年积蓄的财物放入一辆马车当中,开始披星戴月地逃亡,久居京都让他忘记了所有的方向,忘记了曾经熟悉的道路,然而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逃亡。
逃亡没有目的,逃亡只有结果。
他逃到了春水欲涨的河边,逃到了杨柳依依的林子,村民们望着狼狈的春鬼时,春鬼只是顾虑他们是否已经受到了朝廷的指示。他继续逃亡,而客栈不能让他安眠,寺院的梵呗也让他焦虑不安。
直到春鬼的马匹在沙漠之中倒地而亡,他开始万念俱灰,在一个冰冷的月夜间,他抱起了所有的银子。
“或许早该停下……”
“我将带走……带走它们……不能留在这里……”
“人死后,就是将人安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当中,不饥不渴,不悲不喜,没有日月交替,整日在沙漠里徘徊。”
“曾经听闻,灵魂在这里用一百年回忆往事,然而在第一百零一年,往事从他心间淡去,他逐渐丧失了记忆,成为一具皮囊游离在这个沙漠当中,这时,他面前出现了他们——无数个和他一样的亡魂,在沙漠中流浪。”
春鬼恍然大悟,无数个日子中他考虑死亡,考虑百年之后的世界,然而银子在他手中融化开来,淹没了他的身躯,堆积成一个形态怪异的土丘,又将他仅剩的面目高高托起,几日之后,追捕春鬼的官兵站在这座沙漠中的小丘上向四处望去,有如海洋般浩渺,他们才就此罢休。
春鬼在寂寞当中窥察天穹,望群仙乘鹤飞舞,而梅之花神寿阳公主在月夜之中携一男子遨游云海,春鬼依稀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在天间作画时,那一粒赭红颜料坠入凡间,人们肌肤红得有如鲜血。”花神羞愧地说道,“这是一件祸事……可我看见了你,美丽的郎君,天上与凡间都是悠悠岁月,花与云的仙境也空余寂寥,我眉心的花纹已经画了又画,几千几万种,它们应该是漂亮的,现在请你看看。”
微诸躲闪的眼睛却还是掠到了花神的面颊,自此迟迟不肯离开,他嗫嚅地说,“好美!”
“是美丽得普通,还是普通得美丽。”花神将臂弯勾在了微诸的腰上,另一只手摘下了微诸的面纱,便沉浸在微诸的绝色之中,而微诸面色绯红,笑靥暗袭:
“你将我救赎,远离地火焚烧,你将我的痛苦也碾为灰烬,使我对往事已无闲情感慨,哪怕你是仙子,却也有一些私心,那便让我们一同腐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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