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马上就要到达终点站—宛城站……”
广播中的女声,打断了两人渐行渐远的沉思。她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们真的到站了。
他直起身子捶了捶有些僵直的背,在她的搀扶下,随着返乡的人流下了车。
宛城处于南境的最南边,它不大,是南境诸多县城里最小,且最靠南的一个。因常年恒温和雨水丰沛,使得南境成为了全国家喻户晓的“茶叶之乡”。这里季节的分割并不鲜明,冬天也只是比夏天稍凉,夏天也只是和春秋相近。怡人的温度,充满茶香的环境使得宛城生来就拒绝工业和紧张的生活节奏。生活在宛城的人们才称得上是顺应自然的产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饮用山泉取水,餐食五谷杂粮。农忙采茶养蚕,闲淡喝茶聊天。日子虽不富裕,却也自然自得.。
她与他到达宛城时正值冬季,也正是宛城最为清闲的时候。下了火车,两人乘坐票车,穿过满是茶梗的矮山,穿过狭窄平坦的道路抵达宛城的清茶镇。一下车,他便能够轻易的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茶香味,随时残余却也能溢满口鼻。在她用文字与当地人交谈的时候,他静静的坐在行李箱上,目视着阳光。是个晴天,他能够感觉到,阳光温暖又不强烈这样的天气在北国只能等到冬天才有,北国是那么的倔强,硬生生的分割出四季的变换,季节与季节之间的更迭似乎跳过了一个缓冲的阶段,总是那么突然,那么激烈。温润的春天一过,着火般的夏天就盘踞在人们的头顶,还没有下两场秋雨,白色的,冰凉的冬天就已经生根发芽。他不喜欢突兀,他喜欢缓慢的过度,就像宛城,就像从宛城出生的她。他眯起眼睛,面朝阳光,湿润中柔软了等待。
她回来了,带着一身再适合不过的味道。
在她的引导下,他们坐上了一个拉甘草的牛车。驱赶牛车的老伯慢悠悠的,一边说着他如何都听不懂的话,一边从怀中取出旱烟抽了起来,偶有兴致,他还会在赶牛的同时唱上两嗓子山歌。
一路上,她都紧紧的攥着他的手,手是温热的,手心渗出的汗与时下的温度并不相符。他明白她心中还在惧怕着什么,还在难过着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加大了手中的力度。他想给她点安慰,或是一个简单的微笑,但他知道,此时自己多余的表情和动作只会不合时宜。
牛车还在颠簸,一路慢行,不曾停止。
“快到了?”他问道。因为他觉察到她的紧张在急剧的发酵。
这时赶牛的老伯口中吆喝道:“吁……老哟,三娃子着家了!”
他听到院落木门的“吱呀”声,听到有人走向牛车的声音,听到了隐约的哭声。
她有些颤抖,很快的下车,一下子扑到了来人的怀中。
“三娃子,恁娘撒手了……”一个中年妇女哽咽的声音。
“三姐!恁终归是着家了!”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的声音。
他坐在牛车上,无从下手,只能听。
这时,她松开妇女的拥抱,擦了擦眼泪,走向牛车。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搀了起来,同样,他能感觉到,是她。
两人像平时一样,她拉着他的手,他任由她引导。下了牛车,穿过木门,走过小院,过了台阶,绕过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他和她,两人齐齐的跪在大厅里,跪向一框黑白的照片。照片很老了,应该是逝世者年轻时找的,照片定格下的逝世者脸上的微笑洞穿了二十几年的时光,洞穿了两代人无法逾越的隔阂。
在亲戚的指引下,他暂时离开了她的身边,跪在左手边,女婿的位置。虽然没有人说明他们的关系,但是这样也算是最为妥当的方式。参加葬礼的人并不多,且大多都是带有血缘关系的,他从他们的谈话中能够听出这一点。可他听不出她现在在干什么,是在守着母亲的遗像哭泣,还是一一向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行礼,还是痛苦的忘记了一切。这些都只是猜想,他无从得知,因为她是安静的,是一个缄默的姑娘,是一潭安静的湖水。
仪式进行的很快,亲属们瞻仰过逝世者的遗像后,满怀哀伤的离开了。留下的都是一些自己家里的人。
大约傍晚的时候,灵堂里渐渐安静了,剩下的只有耳语般的交谈。有个人来到了他的跟前,他能感觉到一股陌生的气味,里面夹杂着年迈的、烟油子的味道。他觉察到来人正在用手在自己面前晃动。劣质的烟草味在那只手掌的表面晃荡。他出于礼貌,伸手探去,紧紧握着,并报以微笑。
“您好!”
老头吓了一跳,抽出手,起身迅速离开了。
他撇了撇嘴,因为不多时,他便听到来自隔壁的窃窃私语。
“哎呦,三娃子。好好个妞咋地非找一个瞪眼瞎呀。”
“就是就是,咱三娃子多好看,刘叔家的阿娃,现在在县里捞货,出息大了,要不……”
他默不作声,低头揉着自己有些发麻的脚踝。耳房的门帘被人拨动了,一串清脆的风铃声。他马上端正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突然,一双柔暖的小手,轻轻的揉捏着他的脚踝。是她。
他松了口气,身体还保持着僵直。她用手掌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可以放松了。
他塌下身子,转过头低声询问:“怎么样了?”
她默不作声,继续帮他捏脚,他能感觉到,她很痛苦,从双手传来了只有他能读懂的信息。既然这样,他也放弃了继续询问,索性翻过身来,将双脚盘起,握着她的手。
面对着她,微笑。
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放肆的哭了起来。
“就这样一直安静下去,也挺好。”他想。可现实怎能让事事都如意。
庭院里传来了一个年轻人呼喊谩骂的声音。
她一惊,回头看去,是自己的弟弟。很显然他喝多了。她正要去制止,却被他拉住了手。
“我和你一起,能听出来,他喝多了。”
她搀扶着他向庭院走去,开门出灵堂门,他就皱起了眉头。
“哪个挨千刀的傻娃子,唤她回来!离家这么多年,娘死了,她回来了,谁知是不是为了分钱哩!”
她在颤抖,从手中,从指间,从他的掌心里。她扯着他,一步迈出门栏,匆匆的向弟弟走去。
她不会说话,只能用手比划着,嘴里咿咿呀呀不清,但从脸上的绯红可以看出,安静如她,此刻也不仅仅是生气那么简单!
“咿呀什么咿呀!恁可是听说咱娘死了,有人赔钱,你才着家呢……”
她一脸震惊,母亲身体原本就不好,怎么还为别人做事情。
“恁不知道?别装了。咱娘去镇里的砖窑揽活做,你能不知道!”
砖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样的地方怎么能让母亲去,那里连男人都受不了!她一把支开快要戳在自己脸上的指头,用手比划着。
“哈?恁还好意思说,恁在外面挣的那点钱根本不够折腾的,还不够说婆子的呢!恁也就是看咱娘死了,陪了钱了,恁才回来!”
“死者未寒,小家伙说话要注意点!”他向前跨了一步,沉声说道。
“哎呦!恁们大家看看呀!三娃子带了一个瞪眼瞎着家抢钱来了!”
“你知道她有多难过吗?你知道你母亲去世以后她有多痛苦吗?她不惜放弃一切的回家,就是为了尽最后一点孝道!她在外风吹日晒,给人当牛做马,你对得起她吗?哼,换句话讲,你对得起谁!”
弟弟被他一句句质问给气红了眼:“恁他娘的算个啥!恁跟俺姐啥干系!俺们家的事需要你在这里搅合啥!”
他脸色一沉:“我是她丈夫!”
一瞬间,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弟弟哑口无言,咽着唾沫。她惊得捂着嘴巴,家里的亲戚也都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恁说是俺姐丈夫就是啦。谁知道她咋勾搭的人!”
“啪!”她一巴掌狠狠的打在了弟弟的脸上!这是她平身第一次打人,就连当初最屈辱的时候她都是忍气吞声。她自己也被吓到了,本能的出手后,心中还是有一些不忍,毕竟是自己的弟弟。
“恁为了他打我!恁尽然为了一个瞪眼瞎打我!”弟弟吼着,手里挥舞着酒瓶。
他感到事情不对,马上摸索她的身影。
“哗啦!”
“呀!”
……
一连串声音在短暂的沉寂后爆发,有在爆发的瞬间归于沉寂……
他感到后脑勺一疼,紧着一道温热便钻进了衣领。
弟弟颤颤巍巍的看着手中仅剩一个瓶嘴的酒瓶,把腿跑了出去,亲戚们见状也纷纷四散而去。
她捂着他的头,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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