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毒蘑菇
□程文敏
一
说起街上近来冒出的那个疯子,我们麻镇无人不晓。街面上的个体老板与他的友谊尤其深厚,他原是杨大秘书嘛,把管镇政府的后勤内务,出有车,饮且肉,大笔一挥就没有讨不来的牛肉帐。纵然是一口痰卡住元神,疯掉了,他也与褴褛佝偻的盲流迥然有异。他衣着光鲜,冉冉地在街上游弋,路过的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游手好闲的纨绔雅痞,细细定睛,才发现他的目光黯淡无神,空洞地游移,好像在搜寻什么,自然不是摊铺前垃圾堆里的烂苹果梨儿,多数时候又似乎什么都没兴趣,耷拉着眼皮,口角流涎,翘起小指挖一会儿耳朵,伸出食指抠一下鼻孔,像变幻的兰花指法,朝人似笑非笑,转而怅然若失地往县城方向的马路张望着。
开始人都说,他是装的,并且装得一点都不像,放不下臭架子,如何能麻痹对头。要知道古代士大夫装疯都是蓬头垢面,吃屎露阴无不穷极癫狂。有闲汉放着象棋不下,先是躲在暗处,看他捡不捡闪闪发光的钢蹦儿,之后赌注干脆加到最大,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一张红灿灿的老人头安然遗落,仍是丝毫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哪怕一点眼角的余光都没有。
值得一提的是,疯了的杨秘书每天总有一阵子灵光。一般是过早之后,有时也会是午休那会儿,杨秘书挽着印有硕大“稽查”字样的红袖章,焕发出威严的仪容,皮鞋锃亮地跑到街中的菜市场,双手叉腰,凛然质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家还敢卖野蘑菇?交出来!不论鲜菇、干菇,统统交出来!不然把你家铺面封了个屄!不一会儿,他便收缴了半蛇皮袋香菇,乐陶陶地扎紧袋口,志得意满地背走。菜市场到镇政府很有一段路,杨秘书歪着脖子扛着大包,原本苍白的脸色憋出好多通红的疙瘩,一口真气好像也开始续不上来,捱到了镇政府路口,碰上的同僚早就不跟他打招呼客套了,车转屁股对着他,不过对这些他已然不察,兀自把收缴品郑重地交到办公室。
从这件事看来,麻镇的老百姓诚如地方志所载,民风淳朴,良民辈出。杨秘书收缴蘑菇不是偶然之举,一次两次尚可宽宏大量,围观的人看猴耍也就罢了,此事对于摊主,隔三差五就折腾一下,何堪其扰。洪兴古惑仔倒是天天收保护费,可那是看在砍刀的份上。杨疯子再也不是之前显赫风流的杨秘书啦,也犯不着忌惮。可以想见,卖时令菜的张三、摆卤菜摊的王五麻子每次都比较配合杨疯子一本正经的工作是多么的难能可贵,或许他们有点幸灾乐祸,乃至面露鄙视,出言不逊。此一时,彼一时,人家当然不用再堆出高抬贵手的无奈面孔,像那次举镇收缴野生毒蘑菇的大行动一样,对杨大秘书毕恭毕敬,交出摊上所有的新鲜欲滴的野蘑菇不说,还自告奋勇地缴上晒来不易藏在库里打算囤积居奇的上百斤干菇。
关于这件事,还有一点需要补充。假如你也是麻镇人,也会这样想,凭什么你杨秘书就能对我吆五喝六?难道我还得继续忍受你杨疯子的腌臜气吗?事实正是如此。菜市场的个体户不提供现成的酒宴,一直以来也没能高攀上杨秘书,仅有的那次交情还就是那次收缴野蘑菇的大行动,可惜那情景被杨疯子无数次复制重演,也就谈不上威仪了。你知道的,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总会有转机。杨疯子那漂亮的妻子曹医师很贤惠,不仅没有以泪洗面,还寻思着如何让他丈夫以后生活得好点,最好还能存点大秘书长的颜面。她直接求兼管街道居委会的谭副镇长出面,给城管站打招呼,对菜市场加强管理,在杨疯子执行公务收缴蘑菇的时候,旁人不得肆意围观喧哗。负责清扫菜市场的老头海癞子也多了一项任务,每天早上他都要找镇政府的招待员小李领取一袋香菇,抄小路回到菜市场,分发给张三、王五麻子。因此,杨疯子每次都能满载而归,当然,缴获的都是纯种香菇。于是,这件事几乎成了例行公事,大伙儿也就没什么怨言啦。
通讯员小张还透过现象看本质,在报上发了一篇报道,疾呼人道主义、猛赞利他主义,顺带论及麻镇人民的向心力、凝聚力与政通人和的精神风貌。当然,报上只说,杨疯子是个智障人士,老百姓的爱心感天动地,限于篇幅也就没说他为什么疯掉的。我们麻镇的人都很热爱文化生活,茶余饭后,都爱读报研讨,你一鳞,我一爪,几经辗转整合,竟敷衍出有鼻子有眼的韵事来。流言不胫而走,刮得满城风雨。连舌头并不长的妇人都说,那夜好大的月亮,我亲眼看见杨疯子的老婆闪进了谭镇长的家。天哪,老公都那样了,那骚蹄子还有心情穿吊带。我知道,时候还早,谭镇长的老婆肯定还在麻将馆没回。那些比较老实巴交的男人嘴上随妇附和,心底替曹医师鸣不平,杨疯子哪能有什么作为,真的红杏出墙也是可以理解的,时代不同了,守一辈子活寡,也冇得哪个给你立牌坊。聪明点的还准备找曹医师看病,起这心子也不是空穴来风,多年的脂肪肝、酒精肝什么的,也该挤点时间检查检查了,可别拖久了殃及腰子。真鬼鬼祟祟溜到卫生院门口,心不由直打鼓,掂量再三,怕是惹不起姓谭的,偷鸡不着蚀把米,胯下蠢蠢揭起的竿只得偃了下去,复又作遛哒状转悠回去。
麻镇上的人也不是都有瞎掺和的闲暇,下街头的老妈子修皮鞋起早贪黑,怜见到曹医师不得不开始赶早班、倒夜班,步履匆匆,形销骨立,面淡如纸,气血尽失,便喃喃自语,人哪,再红火不过那一阵,我那死老鬼,当年的时候……人哪,祸福就在旦夕。她幽幽叹罢气,拭一把宽慰的老泪,低头架好疤满泥灰的鞋底,摸起铁锤,叮叮当当地钉脚掌。
二
杨秘书才三十出头,并且他的档案年龄才二十八,他是何等精干的一个人啊。他省中专毕业后从政,新三年唯唯诺诺,又三年勤勤恳恳,再三年兢兢业业,渐入玲珑佳境,胸有城府,谈吐得体,处事不紊。最关键的是,他已当了好几年党政办副主任,实则是一把手祝书记的心腹秘书,这次换届选举,谁都说,在一般干部中,杨秘书进领导班子的机会最大。同僚在饭局中向他提前祝贺,每逢此时杨秘书杯未起眉先笑,一仰早被酒精烧红的脖子先干为敬,连声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承蒙您看得起!托大伙的洪福!
他全然压抑不住兴奋,千年的媳妇熬成的婆,也该挺直腰杆扬眉吐气啦。放眼镇里的几十号科员,拼资历自己也不浅,比水平自己好歹也是祝书记的人,也就新分来的小张第一学历是本科,可他嫩得滴水,等下一届看有希望没。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能阻止他前进的步伐。他甚至借祝书记的光,打点了上面的关节。还择了风和日丽的周末,特地接了区委办某个科室的王主任,去重视新农村建设。在鱼塘边的树荫下垂钓,实在令人心旷神怡。原本没下达委任状,原则上是该守口如瓶的,王主任一高兴就忘了,笑眯眯地透露道,老弟,恭喜呀。他说,他瞟见了“杨云龙”在拟提拔人员名单上,而全区没有第二个干部叫杨云龙。杨秘书心花怒放,说,搞完换届,尘埃落定之后,等天气转寒,一定现打一条最肥美的狗,还来这农庄,用柴火苦熬,可是一绝呀,到时老大哥再忙也一定要赏脸。
杨秘书估摸着自己被列入组织部提名的候选人,也就不怕别个捣鬼。毫无疑问,没有意外。选举结果自会证明,区委的英明决定顺乎天、应乎人。再过十来天就到八月,换届选举工作会如火如荼地开展,根据往年经验,选举要体现出最广泛最真实的民意,放任自流可不行,万一有人请客吃饭搞小动作拉票,拍胸脯贿选可不行。为了避免小人得志,干部提拔任用还得由区委深入研究决定。区领导在动员会上强调:组织部提名的人选都是优秀的干部,一定要确保其当选;同时又勉励道,当然并不是说其他同志不优秀,大家一定要积极参与,陪选的同志,不要闹什么情绪,你的上进心和一贯优秀的成绩,组织都看得到!
谁都没想到,杨秘书刚吃下定心丸,竟然节外生枝。
一切都是野生毒蘑菇惹的祸。
按中原人的说法,我们麻镇地处南蛮,七月流火,骤雨初歇,高温蒸郁,山林间湿热得厉害,草木浸染瘴疠之气,野蘑菇冒得比雨后春笋还快,腐枝败叶层上朵朵成片。这些天然的绿色食品分外鲜美,我们麻镇有谚云:三月三,蘑菇当鸡蛋;六月六,蘑菇赛猪肉。这年的蘑菇特别多,不仅时令提前,生长期还延长了,于是就有人误食毒蕈。胡杨、李泉两村相继出现村民采食野蘑菇中毒,五人抢救无效,其中一家三口灭门。
要不是出了野蘑菇中毒这档子事儿,麻镇还是很好治理的。远的人杰不说,近二十年这里可走出不少高干,即便是资历不够的年轻人,也更容易被上级领导提擢。这里真是一块上好的跳板,锻炼两三年,或熬个上十载,攒足了政治资本,立马青云直上,端的是头头的摇篮。
也活该我们麻镇的祝书记时运不济,在即将换届选举的节骨眼上,发生了群众食用野生毒蘑菇中毒的情况。祝书记才四十岁,已经是偌大一个重点乡镇的行政长官啦,前两年实行综合配套改革,书记、镇长一肩挑,俨然一方诸侯。可他对自己的现状很不满意,报载区里、市里主职领导的履历,他们三十出头就已是正局级啦,照自个儿的混法,这次要是进不了区领导班子,还得磨叽一届,此番若是再呆五年,弹指间年奔天命等待退休,这辈子捞个副县就官至一品啦。山雨欲来风满楼,岂能坐看涛生云灭。祝书记马不停蹄地活动,所幸出身麻镇的老领导很多,都很念旧,尤其是市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马老一向看中旧部的感情,一口一声“小祝啊”,俩人促膝长谈一下午。哪曾想天有不测风云,这下子,恐怕帽子都保不住了,要是为这事儿挨处分也太冤枉啦。
突发野生毒蘑菇中毒事件后,镇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应急措施亡羊补牢。明确禁食野蘑菇的工作责任制,大张旗鼓地收缴野蘑菇,挨家挨户张贴公开信,宣传车到不了的旮旯,还派人鸣锣示警。我们的祝书记第一时间赶赴人民医院慰问中毒群众及其亲属,在接受媒体访问时,祝书记噙着泪水,送上一捧鲜花,抚着昏迷者苍白的额头,扭转身子对着镜头,感人肺腑地说,我们在哭,毒蘑菇在笑。在政府做了大量宣传工作的情况下,无奈采食野蘑菇的千年民俗难易,仍是不免发生惨剧,当下痛切地表态,我们一定妥善安排善后事宜,事实上,我们已经控制住事态的发展,努力将人民的生命财产损失降到最低。次日,头版头条延用了祝书记那句经典的话作标题——《我们在哭,毒蘑菇在笑》,社会各界人士如蒙教诲,纷纷解囊献爱心。
杨秘书对祝书记佩服得更加五体投地,领导就是领导,深谙易经三昧,总能变消极为积极,化腐朽为神奇。杨秘书不得不暗自承认,自个儿还够学,政治敏感性远远不及。
事发前天,区里就转发了市政府《关于做好预防食用野生毒蘑菇中毒工作的紧急通知》,杨秘书当时还没怎么注意,只跟祝书记说,有份蘑菇中毒的文件在办公室的传真夹里。当时祝书记召开苎麻加工技术培训班,对这一汇报可能也没往心里去,吩咐这事儿由分管文教卫的谭镇长去落实。那个苎麻工作会实在是太重要了,简直具有里程碑的意义,由农业局的领导牵头,引进先进的苎麻剥打机,并由华农大的专家向重点村的支部书记、种植大户讲授技术要领。无疑,这将为麻镇实现工农业生产一体化,领跑中华麻纺织业打下坚实地基础,祝书记的职业生涯又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会议中途,祝书记陪同有关领导退席察看苎麻基地去了。末了,谭镇长强调:公共卫生要齐抓共管,各位回去要做好宣传,禁止群众采食野蘑菇。
三
情况就是这样,野生毒蘑菇之事发于东窗前,麻镇的领导没有一个闲着,之后更是忙碌。除了车马劳顿的祝书记,就数杨秘书疲于心神。后者起草印发文件给各村、镇直部门自不在话下;又连夜补作了防治毒蘑菇的专题会议纪录,在这个紧急会议上,祝书记、谭镇长发表重要讲话,各村支部书记发言表态,坚决把工作落到实处,禁食野生毒蘑菇做到家喻户晓;还上网查资料,写好《告农友们的一封公开信》,告诉农户如何识别毒蕈,在这个野蘑菇中毒的高发季节,万勿采食、销售、赠送野蘑菇。千家万户贴门神似的,谁也不会在意落款的日子提前了。次日,舆论氛围空前炽烈,驻村干部把群众会开得非常好,做到了村不漏组,组不漏户,户不漏人。
杨秘书的作风之细致、方法之缜密得到了祝书记一如既往的暗许,工作部署、开展得很好,即使区卫生局来调查此事,也表明,发生这样的中毒事件,完全是不可抗的天灾人祸,谁都不希望如此。
在祝书记意料之外的是,几乎与媒体报道同时,区政府以高度重视的姿态介入此事。与祝书记私交甚深的王主任给他打了个义薄云天的电话,区纪委监察局组成调查组,克日来麻镇。祝书记旋即向马老打探,马书记说,小祝啊,你聪明反被聪明误,群众无小事,毕竟是五条人命哪,你还唯恐天下不知,连省卫生厅都被惊动了。听得祝书记倒吸几口空调房的凉气,鸡巴冷了半截。
祝书记狠吸三根“满天星”后,阵脚方稳,愁眉渐展。他回到卧室,电话招来杨秘书,指指茶几边的沙发,说,云龙,坐。说罢,起身反锁门,拉好窗帘。空气顿时凝重起来,杨秘书意识到有机要之事,心咯噔了一下,但他很快为这种副手待遇窃喜。祝书记轻松地发了一根烟压惊,接着推心置腹地进行了一场谈话,其间因为话题过于沉重,他还破天荒地为杨秘书泡了杯碧螺春。他说,就要换届了,竟然出了蘑菇中毒。哪个晓得呢?他妈的,我们麻镇千百年来都有人吃野蘑菇,也没听说有几多毒死,原来就是有,也没上纲上线,关我们屁事。区委方书记找我谈话了,明确表示我不离开麻镇。今夜调查组就到,查处毒蘑菇的事。云龙,你的工作一直很出色,这次更是多亏了你想得周到。妈的,其它乡镇山林也不少啊,并且我知道,他们么屄工作都没做。流沙镇的赵书记、河源乡的何书记,连着几天在天伦皇朝跟某些市里、区里的人鼓瑟笙箫。可人家没出事啊,没出事就是工作做得好。我们出了事,责任就要追究到底。最后祝书记叹道,唉,也是我思想重视不够。杨秘书慌忙痛心疾首地说,不,都怪我没有汇报好,我没有及时把传真呈给您看,贻误时机,酿成大错。祝书记掸了一下烟灰,说,云龙,你勇于承担责任固然可嘉。不过,你要想好,你这样跟调查组说,是把过失往自己身上揽,你可要想清楚。杨秘书吞了一大口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毅然说,还是自己平时工作不仔细,我会吸取教训的。
祝书记饱满的天庭绽开祥和的云朵,拍了拍杨秘书的肩膀,还用力按了一会儿,说,嗯,我会向领导澄清事实的。放心,凡事有我。
四
区委方书记召开紧急会议,通报毒蘑菇的情况毕,气愤地擂起桌子,咆哮道,有的干部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无论什么时候都别忘了,你是一个党员,你是深受党和人民托付的领导干部!可有的人脱离群众,麻木不仁!
祝书记终究没能保住杨秘书,后者不但未能提拔任用,还落了个党内警告处分。这缘于调查组的铁面无私,犹如一颗浑然无缝的铁蛋,对多人采取隔离式调查问话,众口一词,笔录惊人相似,杨秘书没将传真及时送有关领导阅示,伪造会议纪录,印发文件和宣传资料将日期提前。麻镇突发食用野蘑菇中毒的情况于是真相大白,纪委在全区的通报上警钟长鸣:领导干部要增强工作的预见性,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决不可弄虚作假、欺上瞒下,要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于是乎,上下都有了交代,绝不姑息,严肃处理,民愤遂平。
不仅杨秘书欲哭无泪,镇政府上下心情也是一片灰暗。祝书记不得升迁,腾不开位子,其他人就只能原地踏步,遭此一役,麻镇的政治地位急转直下,个人前途也吉凶未卜。他屡次找杨秘书谈心,一脸肝胆相照,说,眼下,我也是泥菩萨过江啊。杨秘书心坎上难以接受被处分的事实,嘴上却应承着,挨这一闷棍不冤枉,还好是我,还好——他哽咽着,不能自已。祝书记摁熄烟头,转而愠色说,年轻人,要经得住考验。接着又掏心掏肺地说,换届这么好的机会,我都走不成,麻镇人民要留我,我肯定要多呆两年,过半年,我就替你想办法。放心,凡事有我!
祝书记的话说到这份上,杨秘书的希望之火复燃。压抑住恨天公不借世间英雄的悲壮,表面上他还拿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他试图向大家传达这样的信息,自己替一把手挡了一箭,不仅不应该苦恼,反而应该无限欢欣。他是不会被党内警告处分这样一点点挫折所左右的。半年,也许更短,事件平息下来,一切就好办了。于是,杨秘书不断地自我打气,从内因和外因两方面来积极恢复自信。
在他看来,小张也就能搞搞一两百字的报道,领导的述职报告和重要讲话篇幅长了,小张就无法下手。再说小张一口普通话,村干部多半受不了那股腔调。小张还算识趣,好像没有取而代之的野心。这镇政府,没有他,还真的不好运转呢。
另一方面他想到的祖坟和家居风水。作为无神论者,他平素对怪力乱神还是持怀疑态度的。他每年清明都投入到森林防火工作中,没有请假回老家祭祖,自己的积极或许博得领导的首肯,可现在细想起来,未免得不偿失,对此他后悔不迭。心下暗暗向故去的祖人许愿,来年一定为老人家放最好的浏阳鞭,烧永远也用不完的火纸,锄掉坟包上的杂草,虔诚地培上新土。不惟清明,从今往后的大年初一族中祭祖,他再不敢有丝毫马虎,开元节、重阳节即便不能分身,也当面向老家遥拜长叩。他还猛然发现家里的戾气很重,客厅迎面悬挂着一把日本军刀,他过于骄傲爷爷的传奇故事啦,一有来宾就不厌其烦的讲述,压根没想到斑驳的鞘面暗含杀机。复又怀疑卧室的床没有坐煞向吉,厨房的炉灶、水龙头阴阳不调。于是他怀着朝圣者的心情,朝着麻镇的东南方徒步三十里,涉过溪涧,爬上太山,来到远近闻名的佛图寺。他求得檀香手珠,戴在左手上,同去的曹医师右手也戴上了蜜腊手珠。回家后,遵大师嘱,在门楣悬上八卦平光镜,屋子东西南北各贴麒麟、龙神、神凤与龟神四灵兽的瑞图,取掉军刀,挂铜葫芦于床头。
饶是如此,杨秘书的情绪还是愁肠百结,他想在夫妻感情上找出路,好排遣一下心头的惆怅。他往往图一时爽快,忘了前奏,轻车熟路压上去,直捣黄龙,机械地做活塞运动。曹医师软语说尽,也想从这方面补偿空虚的夫君,一向保守的她讨好地学起武藤兰叫床,嗯——啊——。正星眼迷离,乌云乱堆间,杨秘书勃然大怒,响亮地扇了她一耳光,妈个X,这么干,哼哈个屁啊!曹医师泪眼婆娑,散发嚎啕,四邻皆惊。他又怜爱地搂过她,一个劲儿赔不是,猛掴自个儿的脸,手指印一条条的很鲜艳。
大家都知道杨秘书打老婆的事,有好事的老同志抱着同情善意地指责。隔壁退休的陈人大的老伴过来串门,宽解曹医师说,你家云龙还算好的。街头修皮鞋的那个老妈子,知道吧,他老公当年在公社当文书,也是年轻有为,雄戳一片,哪料到一下子被造反派整死了。云龙受这点波折是运脚不好,男人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拿女人当出气筒,是常有的事儿,你也别往心里去。否极泰来,好事多磨,替领导背黑锅,吃点亏是暂时的。
五
秋天里,祝书记的调令下来了。这像晴天霹雳突如其来地轰在杨秘书的脑门上,他那颗玻璃般脆弱的心碎了,溅撒满地,竹帚都扫不拢。他愣着死鱼眼,豆大的汗珠滚过额上暴鼓的青筋,砸在市委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上。
这一天,我们麻镇的名流士绅纷至沓来,道贺的人满坑满谷,唱主角的祝书记脱不开身,也就不能单独与人密谈啦。人群中的祝书记,哦,不,祝副县长满面春风,抓紧时间不住地与亲密同僚握手惜别,不住地与乡亲父老依依话别,不住地散发满天星牌香烟。祝县长有些微汗了,双手仍是不住地抱拳打恭,他那肥硕的身子好不容易拨开人丛,钻进气派的新轿车。此时,不知是谁手快,率先点燃了爆竹,一时间,万鞭齐鸣,门口雪松的矮枝霎时被炸得焦枯,碎纸盈尺。烟花也不甘示弱,冲得天边的黛云一缕一缕。街上烟花、爆竹零售商乐开了花,都出来夹道欢送,可不是嘛,人民的好公仆,多年来为拉动麻镇的内需呕心沥血,临走还不忘咱老百姓。
外面的响动很精彩,而杨秘书就那样四仰八叉,悲凉地静卧着,床头的那只铜葫芦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吓得纹丝不动。
祝县长到了邻县古陵后,公务越发繁忙,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暇故地重游。人们再看到杨秘书时,他就成了那个收缴野生毒蘑菇的杨疯子。不久,谭镇长也交流了出去。杨疯子再晃荡到菜市场,小摊贩就喊,喂,我家今天炒了一盘野蘑菇,叫你老婆来吃啊!杨疯子闻言大骇,头摇地像拨浪鼓,舌头打结地说,吃不得,吃不得。一时间,卖菜的,买菜的笑得千姿百态,欢快的声音洒落一地。
写于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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