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

电影《过昭关》里，七十七岁的爷爷骑着三轮摩托车，带着六岁的孙子，从河南周口出发，去千里之外的三门峡看望一位在极度困难时期给过他帮助的老朋友。他们一路上主要遇到了三个人，一位因创业失败而欲寻短见的钓鱼青年，一位车坏在路边等待救援的中年卡车司机，一位说话有障碍的老年养蜂人。三个人的遭遇也预示着在人生的三个不同阶段关于人生的思考和见解。

电影打动我的地方很多，给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遇到那位创业失败的年轻人时老爷爷讲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影片开头出现的把三轮摩托车借给老爷爷的那位哑巴爷爷的真实经历。哑巴爷爷年少时不经意的一个谎话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哥哥父亲母亲先后死亡，嫂子改嫁，一个家庭支离破碎，在巨大的自责中，他却不能选择死亡一了百了，因为他要养活已故兄长的一对儿女。

更有意味的是哑巴爷爷因为深陷内心道德谴责，所以就不愿意多说话，开始还偶尔说一两句，时间长了，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成了现在的哑巴。哑巴爷爷一开始是自责，不想说话；后来慢慢习惯了，觉得不说话也挺好，没什么不方便；随着时间的推移，几十年下来，他的语言功能已经严重退化，完全不会说话了。这样的境遇令我愕然！

我在想，一个人长年累月不说话，到最后是不是就会失语？我依稀记得先前看过的狼孩儿的故事。一个小孩从小和狼生活在一起，他在狼群里长大以后，就和狼有着同样的习惯——四肢着地行走，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 怕火、光和水，只知道饿了找食物，饱了就睡觉；不吃素食而要吃肉（不用手拿，放在地上用牙齿撕开吃）；不能说话，到了半夜，会像狼一样引颈长嚎——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人性，浑然是一匹狼了。

我不是生物学家，不懂得物种之演变以及生存环境对其能产生多大的影响，但若狼孩的故事是真的，那我就相信电影里哑巴爷爷变哑的故事也是真的。哑巴爷爷的遭遇有其偶然性，是特殊时期的一个个例，他的失语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自责自谴。

放眼整个人类的历史进程，我们会发现，永远都充斥着这样两股力量——哲学、宗教、伦理、政治等思想意识诸层面和具体的技术层面比如设计枪炮或者飞机。这样两股力量，偶有方向一致时，更多的时候相悖而行。在哲学、宗教、伦理、政治方面，二加二可能等于五；而在设计枪炮飞机时，二加二只能等于四。在二加二不等于四的年代，那些非要说二加二等于四的人，要么被割掉喉舌，被动成为失语者；要么主动自觉自愿成为失语者。

与哑巴爷爷因为年少时一句谎话引发重大灾难而内疚致失语相比，周厉王止谤的故事就严重多了。《国语》里记载，说（周厉）“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结果是三年以后周厉王被流放。但是如果周厉王“益严”了三十年，“国人莫敢言”三十年呢？周厉王流放不流放不得而知，产生众多的失语者则是确定无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