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我要死了。”
“哦,你快去死吧。”
“终于可以不看你这张脸了。”
“是啊,老女人你快去死吧,死了清净。”
……
这是爷爷奶奶说得最后几句话,在我看来,他们吵吵嚷嚷了大半辈子,甚至存在厌恶对方的情绪,但依旧过完了这一生,简直不可思议。
我看着爷爷黑白的发色,想说些什么
“爷爷您难过吗?”
“难过什么?”
“奶奶去世了您不难过吗?”
“小孩子问什么问,书念完没有?”
爷爷的脸庞有些苍白,脸上的神情欲遮欲掩。我知道这并不是个好征兆,我讪讪对他笑着,嘴里直念着老混蛋。爷爷却并不在意我对他的不敬,只是坐在椅子上吹胡子瞪眼似的望着我,我撒腿就往外跑。
祖辈一直是书香世家,但到我爹和我叔伯这一代,却是开始经商、创业,已经将自家的书香风范所遗忘。老混蛋是个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也自称是颇具文学才情的学者。他曾吹嘘说,我爹可是是清末的秀才。我作为家里年纪最小的孙子,倒是被爷爷寄予厚望,似乎想让我振兴世家文风,执笔行走天涯。
听自家老爷子说过,爷爷和奶奶之间并没有爱情,甚至连那个年代普遍的相亲也不存在,只是奉子成婚,当时寒门出身的奶奶配不上世家公子的爷爷。爷爷奉子成婚,自身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这么多年大概一直觉得很憋屈。新中国成立之后,一夫一妻的制度也使得这个老混蛋这一辈子都默默承受“粗俗”妇女。但在我看来,真正委屈的是奶奶。
大跃进时期,家家贫困潦倒,食不果腹。爷爷在学校做教师。学校放寒假前一天,校长摆了年酒,让所有人都能在这天吃上顿热菜热饭。在那个年代,一年到头能有这么一顿伙食就是天大的喜讯了。
奶奶那时是经常来学校转悠的,我的太祖公是学校食堂里的厨子。我的太祖母在奶奶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为了省点饭钱,也为了和自己的老爹多待会时间,奶奶宁愿多走些路在食堂吃饭。
摆年酒的那天晚上,不仅教职人员、扫地的阿姨、食堂的大叔都来了,他们也带上了自己的家人。奶奶也是毫无例外的去了。
那晚,路被大雪封死,所有人都只能在学校里住一晚。而那天晚上,爷爷也做出了他这辈子自认为最混蛋的事。
后来,奶奶怀孕了,我的太祖公闹着要找爷爷一家算账。最后两家协商许久,爷爷只能把奶奶娶进门。
奶奶嫁进后,并没有受到家里人的尊重,甚至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奴役的工具。脏的、累的、重的活都由她去做,奶奶却未曾有过一句怨言。
世家子弟必然是注重传宗接代,奶奶在嫁进来之前就已有身孕,这么多年以来,奶奶先后为爷爷育了三儿两女,老混蛋总算是笑逐颜开了。
老混蛋才华横溢,知晓人情练达却不明寒耕热耘;奶奶不识之无,只知春种秋收却不晓世事洞明。奶奶虽然不通文墨,但对我们子孙几个的教育,却毫不不亚于爷爷这位学者。
爷爷自小是个大少爷,吃喝都是最好的,结婚以后也是不收敛,虽然是读书万卷,却是做不到以自我去制约。
奶奶不一样,农村出来的老妇人时刻谨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忠言,于是奶奶时常劝他,节俭应该从自身做起,一味苛求小辈不如自己做个榜样。
“你倒是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爷爷说这话时候是带着讽刺却又不置可否的语气,大概有一种巧秀才不如笨农妇明事理的羞愧之感。
自我记事起,爷爷就是教我们学而时习不亦乐乎,而奶奶则是告诉我们稼穑艰难。
我站在奶奶房间里,透过窗正看见爷爷站在大开的窗前发呆,他的精气神好像不比平常,羸弱了很多,不知道是原因是什么。
爷爷您没事吧?”我朝着窗外喊着
“你盼我死呢!”老混猛然爆出这句话,我讶于他的脑子是不是书读太多有点傻了,怎么会说出这种奇怪的话。
爷爷还没等我回答就气急败坏的关上了窗。
爷爷的尸体是夜里发现的,他一头黑发外面罩着一层白霜,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中山装,朴素却又典雅的装饰衬托着这位过世老学者的身份和信念。他饱经风霜的手里握着一张年轻妇人的照片,那双布满褶皱的手似乎提醒着我,爷爷辛苦了一生,而他现在已经休息了。那张照片上的妇人雍容华贵,一身朱红旗袍勾勒线条,即使是照片已经泛黄,却依旧看得出,年轻时代是个美人。照片上的人眉眼间和奶奶十分相似,只是奶奶年岁已高,我甚至看不出究竟是不是她。
照片后面隽写着“老来多健忘”
“老头子终于比我先死了啊。”门外的声音古井无波听不出是何种语气,声音的主人赫然是前几天装作离世的奶奶。
“奶奶,您为什么要装呢?”我拿着爷爷手里的照片看着双眼深邃的奶奶,不解地询问着。
“老头子啊,一辈子喜欢和人家争啊抢的,连死也一定要比我晚死呢。年轻时候啊,和别人比喝酒吧,输了,结果娶了我;中年时候吧,仗着有钱,跟人家比谁花钱花的巧;结果被我给骂了;等老了啊,还要跟我比谁活得长。”奶奶脸上显出笑意,明明难过的事却被她说得这么轻松。
“爷爷还真是个混蛋呢。”
“是啊,年轻时候跟我偷偷在一起,害怕家里不同意,就演了一场戏;中年时候为了让家里知道我是个勤俭的妇女,又演了一场戏;等老了,明明已经痴呆的辨认不得了;怕我这个老太婆太寂寞,又故意整天念叨着'赶紧去死阿,老太婆'。他这一辈子啊,就是活活演戏受罪累死的。”奶奶轻松的语气,听不出半点波澜,好像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我望着奶奶平和的眼神,久久不能平静,这个一直陪伴我成长的祖父我却从未了解过他,未曾了解过他对奶奶透彻骨子里的爱意究竟是如何细微缠绵,奶奶取过我手里的照片叹着气
“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张照片,你倒是骗我说不见了,原来一直藏着呢。”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退出了房间,让这对老夫妻再做告别,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真正意义上的爱。
他们用尽一生,让自己的子孙们感受到了严厉却又温暖的爱,对子孙包容善良的爱又岂是旁人可以指手画脚的;他们互相嫌弃了五十载,但依旧不离不弃,临终前亦是担心对方没有了自己的生活,对彼此浓烈至深的爱又岂是旁人说三道四的。诚然,小辈们远不如。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互相嫌弃却不离不弃。
相似的人一起欢笑,互补的人一起变老。
我想他们很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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