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策仍然在海伦娜家附近迷茫地徘徊着,等候着,他看街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像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可是他翘首以待的事情还是没有发生。
“目前,比亚沃维耶扎国家公园里已经发掘出了六百多座古斯拉夫墓穴,”导游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墓群,向奥本海默一家介绍,“这个就是最大的墓群,由一百三十四座墓穴组成,据考古学家们论证,这些墓穴的主人都是中世纪的达官贵人,它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
海伦娜领着雅各布跟在导游、父亲、叔叔和哥哥身后向墓群走去。其实她对这种人文风光毫无兴趣,只不过是随大溜罢了。
母亲等海伦娜走到十几米以外之后,小声对塔尼娅说:“她好像心情还是不太好,有时候半天一言不发,心里肯定还在想那个年轻人。”
“她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姑娘,这几天我注意到她发愣的次数更频繁了,昨天晚上她和叔叔下象棋的时候,叔叔走完一步棋都快十分钟了,她都没意识到。不仅如此,我今天早上醒的时候,发现她坐在床上,眼睛和鼻子红得,就像挨了一巴掌,那眼神,那么忧郁。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还在想他,还是梦见什么了,她什么也不说。”
母亲叹了口气,“可怜的海伦娜。”
“没什么,妈妈,心灵的痛苦只能用时间来抚慰,但现在,如果我们头脑不够清醒,将来会追悔莫及的。”
母亲点了点头。
“你要不要喝杯茶,亲爱的?”舅姥爷问赫尔维格夫人,他黝黑的脸上带着窘迫的神情,额头冒出了一层汗水,“你一路上舟车劳顿,天又这么热,我看你有点上火了,我这儿有上好的……”
“请您不要再王顾左右而言他了,我千里迢迢专程从柏林赶来可不是来和您开玩笑的,我亲爱的舅舅!”赫尔维格夫人站在舅姥爷面前,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腹部像波浪一样一起一伏,嘴角还不时地抽搐着,但是,她在长辈面前不得不极力克制自己的愤怒,用略带责怪的口吻说,“我来之前给您买了很多营养品,看来您根本不需要。”
“怎么?”
“您真糊涂啊,舅舅!您怎么能和他合起伙来骗我呢?您这可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坑害他!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您知道那个海伦娜·奥本海默是什么人吗?”
“她是个非常漂亮、优雅的好姑娘,而且很懂礼貌。”
“您是根据什么断定的?”
“海因策来这儿的时候把那姑娘带来了。”
“什么?!”赫尔维格夫人大吃一惊,“这,简直岂有此理!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舅姥爷赶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这时,海因策回来了,走到起居室门外,听见从屋里传来他母亲的声音,于是他站住脚步,在门口听着。
“那么,这个漂亮、优雅、很懂礼貌的好姑娘能给海因策带来幸福,使他前程远大吗?她是个犹太人,我亲爱的舅舅!”赫尔维格夫人在舅姥爷眼前走来走去,情绪越来越激动,“一个贵族出身的公子娶犹太女人为妻,这在波兰,或者别的什么国家也许算不得什么,可是在第三帝国,那是绝对行不通的,这个国家没有犹太人的一席之地,而且谁和犹太人来往密切都将受到严厉的排斥和处分,盖世太保一向很关注这种事,他们的嗅觉非常灵敏,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不仅赫尔维格一家的前途和地位会一落千丈,搞不好还得被送到前线去当炮灰!恐怕到那时候,路德维希和我除了能得到一个骨灰盒和一张阵亡通知书以外,别的什么也得不到。他可是路德维希和我唯一的孩子,也是我们波尼亚科夫斯基家族唯一的骨血,难道您不明白吗,我亲爱的舅舅?!”
“您责备舅姥爷是不公平的,妈妈!”海因策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
赫尔维格夫人转过身,看见自己的儿子进来,气得怒火中烧,说不出话来。
“舅姥爷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是我自己一手策划的,您要责备就责备我吧。”
“进屋以前要先敲门,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好吧,请稍等。”海因策转过身要出去。
“算了,你转过来!”
海因策又把身子转了过来,发现母亲已经走到他面前。
赫尔维格夫人抬起右手,照着儿子的脸上就是一记耳光。“你干的蠢事,傻瓜!”
海因策惊愕地看着母亲,他感觉到这时候的母亲简直像一个骂街的泼妇,而不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贵夫人。
“你把吕迪娅和我还有你爸爸都当傻子!别看你舅姥爷,他也负有责任!返程的机票已经订好了,我命令你,和那个犹太姑娘一刀两断,赶快忘掉她,明天就跟我回柏林,诚心诚意地向吕迪娅道歉,恳求她的原谅,你,听见了没有?!”
“您没有权利这样命令我,妈妈,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爱情和婚姻!”
“除了吕迪娅,你没有权利选择!”
“我说过,我讨厌她,鄙视她,妈妈!和这个傲慢无礼的、目空一切的女人在一起,我简直就是她手里捏着的一个用木头做的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的死棋子儿,我不喜欢这样!”
“感情嘛,可以慢慢培养。婚后的恋爱同样很浪漫。”
“以前作为同行,作为和她一起学棋的同窗,我对她精湛的棋艺多少还有那么一点钦佩,可是自从那天她眼看棋要输了,就栽赃陷害自己的对手,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卑鄙、更无耻的行为吗?”
“关于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了,你自己说当时只是作为一名棋手,对她采取那样拙劣的盘外招儿很烦感,现在想想,她也是为了荣誉,至少出发点是好的,难道你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吗?闹了半天这都是为了欺骗我所做的准备工作!你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都是为了去见那个犹太姑娘,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妈妈,我爱她!”
“住口!我绝不答应,你听好了,绝不!绝不!”
“冷静点,冷静点,你们吵得我耳朵都要聋了。”半天没有吭声的舅姥爷开口了,“你们俩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不要激动,维拉契卡,海因策,来,坐下!”
赫尔维格夫人两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不听话的儿子,真恨不得再狠狠地扇他几记耳光。
“坐下吧,维拉契卡。”
赫尔维格夫人这才走到舅姥爷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海因策坐在舅姥爷的另一侧。
“你一连好几天了,天天都去华沙找她,有什么结果吗?”舅姥爷问海因策。
海因策摇了摇头,回答:“一家人不知去向,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你想过没有,他们是不是在有意回避你,不让你们俩见面?”
海因策没有做声。
“那天早上来这儿把那姑娘接走的那个女人说得有道理,她父母怎么敢把他们含辛茹苦抚养了二十多年的宝贝女儿嫁到这样一个,”舅姥爷说到这里,转过脸来看了他的外甥女一眼,然后接着说,“这样一个不欢迎犹太人的国度呢?除非他们对犹太人在第三帝国的处境一无所知。我想那个女人说的话代表的是他们全家人的想法。”这时,他发现赫尔维格夫人两眼正紧盯着他。
整个屋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连时钟的秒针转动发出的“嘀嗒”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海因策心里在想:“从来没见过妈妈生这么大气,我长这么大,她从来都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可是现在,她成了我的一道障碍,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怎么才能说服她呢?看来我把这件事估计得太简单了。”
赫尔维格夫人听出舅姥爷的话里有个细节,她一边听舅姥爷后面说的话,一边用自己敏感的头脑快速地分析着这句话:“那天早上来这儿把那姑娘接走的那个女人,那姑娘当然指的是海伦娜·奥本海默了,那个女人肯定是她们家的什么亲戚,那天早上来这儿把那姑娘接走,这说明在这之前,海伦娜·奥本海默在这儿过夜了,换句话说,海因策很有可能和她做了那件事。哼!正经女孩儿是绝对不会在刚认识一个男人不久就主动勾引人家的。我看这句话舅舅不像是无意中说的,说不定是在暗示我,在这里曾经发生过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海因策作为一个男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嘿嘿,不管怎样,这件事我还是先不露声色的好,否则一旦挑明了,儿子居然在亲戚家里干出这种事,这不是显得我教子无方吗?回去再跟这个臭小子算帐!”
经过了将近半分钟的沉默,舅姥爷先开了口:“海因策,亲爱的,你不应该惹你妈妈生气。女人到了这个年龄,要是情绪不好,整天为子女担惊受怕,很快就会变得苍老,而且还会影响她的健康。我想,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吧?我这几天也在反省,我这样做是不是在为你的自我毁灭而推波助澜?”
海因策听罢,感觉到有些于心有愧,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也许我不应该欺骗她,可不这样做,我就见不到我的小天使,没有海伦娜在我身边,我简直要发疯了!可是,让妈妈生这么大的气,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赫尔维格夫人听出舅姥爷开始替她说话了,紧锁的眉头随着心中怒气的缓和而稍微有所舒展,但她心里还在思忖着:“这些隔靴搔痒的话动摇不了这个油盐不进的孩子,我看有必要再跟他重申一遍利害关系,得软硬兼施才行,他要还是一意孤行的话,那我就得使出女人的杀手锏了。”
“我听说阿道夫·希特勒,”舅姥爷忽然又改口了,“我听说元首几年前就颁布了一些法律,剥夺犹太人的公民权,禁止他们参加选举,严禁德国公民与犹太人通婚,是这样吗?”
“我没听说过这样的法律。”海因策说。
“是的,明文规定。”赫尔维格夫人回答,“就在前天,我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条新闻,一名日耳曼女青年和一名犹太男子因为通婚被盖世太保抓住游街示众,然后被处决了。”
“哼!舅舅和外甥女乱伦生出来的疯子颁布的迂腐的法律,想把所有的人也都变成疯子吗?”海因策不屑一顾地说。
“你给我住口!”赫尔维格夫人大喝一声,这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
舅姥爷举起右手,示意赫尔维格夫人先不要说话,然后对海因策说:“既然国家已经颁布了这样的法律,作为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公民,你只能不折不扣地遵守,不管你是赞成还是反对,否则……”
“否则你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们赫尔维格家族的荣誉和为第三帝国立下的赫赫战功顷刻之间就会化为乌有,你爸爸的军衔将从上校一下子降到下士,甚至有可能被开除军籍!”赫尔维格夫人越说情绪越激动,“我们的财产将被全部没收,包括动产和不动产,我将沦落为女佣人,甚至乞丐,这还不算,吕迪娅一家可是有权有势的大家族,这你不是不知道,他们家动不动就有军政要员出出进进,而且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你要是把他们得罪了,她父亲能善罢甘休吗?人家一个电话就能让盖世太保把你抓起来,送到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去送死,或者干脆就把你处决了,到那时候,我们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没有一个人会出面替我们说话,难道你就不明白吗?”赫尔维格夫人说着说着,声泪俱下,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掏出手帕擦拭着眼泪。
海因策顿时慌了手脚。
舅姥爷给海因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过去给他母亲道个歉。
海因策无可奈何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赫尔维格夫人面前,蹲下来,对她说:“请您不要生气,妈妈,我……”
赫尔维格夫人不容分说,照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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