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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的生活本来波澜不惊,起变化都怪那个早起的早晨。
老王平常挺懒散的,早晨那顿懒觉更是他的最爱,可那天,老王一大早就早早醒来了,他看看外边的天,还早,想继续睡,可闭上眼睛心里就烦,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终究是睡不着了。老王叹一口气,穿衣起来,羡慕地看了旁边呼噜震天响的糟糠之妻一眼,披了一件褂子,推门往外走。
大约已过了霜降节气,一推开门,凉意扑面而来,老王紧紧衣服,趿拉着鞋,往村外走去。他走过通往村外的那座石桥,沿着小路,似一个巡视的将军,一一巡视起自家的田地。秋收时节已过,田里其实不剩什么了,唯有的几根被遗漏的枯黄的玉米杆伫立在田间地头,这是为数不多接受将军检阅的兵卒。老王把自家几块田地一一看过,心里的烦躁这才少了些,他彳亍着,往村里走去。走到石桥上,远远看到桥头躺着一本书。老王现在虽是个地道的农家汉子,小时候也是进过私塾的,字识得的还不少哩,年轻的时候也曾去科场中试过运气,碰壁几次后终究接受了现实,老实回家扛起了锄头。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带字的东西有一种特殊的敬意。他见书心喜,快走几步,上前捡起那书来,薄薄一册,十几页,翻看了一下,原来是一本残书,后面被撕掉了,万幸书封还在,上书四个大字——聊斋志异。
老王心想,“聊斋志异”是本什么书?聊斋是一个什么斋?聊天的斋?志异呢?他更想不明白了,索性揣起书,回家去了。
农家就是这样,田里活虽然不多了,其他杂七杂八的活还是不少,修个篱笆,砌个猪圈,磨个豆腐,总之闲不下来,等老王再闲下来,已经是晚上吃过饭了。以往,吃完晚饭后,妻子会坐在炕上做些针线活,老王呢,就百无聊赖地泡一壶浓茶,有滋有味地喝几杯。也不敢喝多了,省的晚上失眠或频繁跑茅厕。今晚,他喝一口茶,忽想起自己今早捡到的那本书,反正闲着无事,便去屋外窗台上拿进来,凑在灯下读。这本书文绉绉的,读起来并不容易,但老王与田地搏斗了半辈子,骨子里吃苦耐劳的精神头还是有的,他耐着性子往下读,倒真让他读出了点意思。
第一篇是一个《考城隍》的故事,城隍庙嘛,城里就有,老王去城里卖粮的时候总会路过,没想到凡人通过考试也能做城隍?老王继续读,下一篇叫《耳中鬼》,是说某人耳中小鬼进出的故事。读到这个故事,老王情不自禁地掏掏耳朵,感觉自己的耳朵眼里也有些不舒服。第三篇,叫《尸变》,只看名字,老王心里就开始打鼓,他一行一行读下去,读到车夫几人夜里投宿,和客店老翁儿媳的尸体睡到了一个屋子,读到女尸接衾而起,朝着车夫的同伴们脸上吹气,读到车夫夺路狂奔,女尸在后面追赶……正当老王沉迷其中的时候,面前桌子啪一声响,老王“啊呀”一声,身子一个哆嗦,把书扔到了墙边,撞得桌子上的茶水都洒了半杯。老王一抬眼,原来是妻子叫自己帮忙缠线,见自己不应,这才拍桌子叫他。
老王心有余悸,脸色发白,嘴里喘着气,虽然人过去帮妻子缠起了线,眼睛却还在瞟墙边那半本残书,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久久不能平静。
书自然不敢再看了,晚上睡前,老王将书捡起,扔到了院子里。
虽然书已经被丢到了院子里,但看过的东西一时却忘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老王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煎鱼一般,妻子已经睡熟,老王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想到院外的那书,想到城里的城隍庙,想到耳中小鬼,想到自己要是被一个女尸追会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老王顶着黑眼圈起床,引来妻子的询问自不必说。吃罢饭,青天白日里,昨晚的恐怖在老王也就没那么深了,他心又痒起来,活也干不下去,去院子里捡起书,跑到村外河边,又贪婪地接着《尸变》看了起来……尽管是在白天,耳听流水潺潺,老王还是被《尸变》中女尸指甲插大树的情节吓得心里直打哆嗦,他有些害怕,不敢再看,可心里又痒,于是忍着害怕继续看下去。《喷水》、《瞳人语》、《画壁》……直看到《捉狐》,再翻,书已经没了……
老王想想看过的几个故事,脑中一个激灵,他老实巴交,这辈子都没有细想过世上有狐、鬼、怪这些东西,书里的几个故事仿佛给他打开了一扇他不曾接触过的大门,他越想越害怕,脸越来越白,一扬手,将书丢到了河中。残书在水面上飘了几步远,往水里一沉,不见了。
老王本以为书丢掉就会万事大吉,可从那天开始,老王晚上再也睡不好觉了,院中有一点响动就会引得他侧耳倾听,谁家狗一叫,他就以为狐怪进村了,山中野兽遥远的嚎叫声,又会让他想到书中的山魈……老王病了,他晚上或者根本睡不着,或者睡着了说梦话胡言乱语,白天萎靡不振,老脸上皱纹都显出来了。妻子见这样不行,拉着他去了城里的一家医馆。
医馆大夫听了老王和妻子描述的病症及病症引发的原因,摸了摸老王的脉搏,说老王身体上没病,是心病,但心病也会引起身体上的病。大夫给老王开了个凝神静气的方子,还提出了一个辅助治疗的方法,老王不是看那些鬼狐书得病的吗,可以去买些神佛的书来看,也许有用。
老王和妻子拿上药方,抓好药,又去了书铺一趟,买了两本佛经,一本《神仙传》,花了他们六钱银子。在回去的路上,妻子一路抱怨老王闲着没事糟蹋钱,说得老王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
老王本不愿再看杂书,可医嘱让看,再说书都买了,不看就是浪费钱,只能看。并且这次因为在妻子的监督下,老王看得更加认真。
过了几天,药吃了,书看完了,老王的病不但没见好,还更加严重了。原本老王还只疑心世上有狐鬼怪,可自从他看了两本佛经后,总恍惚觉得山上那座破烂了几十年的荒寺里,佛祖在开坛讲经,他还总对妻子说他看到山上的佛光了,甚至能听见诵经的声音;自从他看了那本《神仙传》后,更了不得,一直说家里供奉的财神爷和灶王爷真的在他家,吃他家喝他家还不保佑他家,他还和妻子说,他夜晚听见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商量年底要去天上说他家坏话呢!要把家里供奉的财神爷像和灶王爷像烧掉……
这样神神叨叨,精神敏感多疑,睡眠不足,铁人也受不了,没过多久,老王病倒了,人瘦成了麻杆儿,躺在炕上脸色蜡黄,嘴里嘟嘟囔囔……妻子去找其他大夫来看,其他大夫也只能摇头叹息。
这天夜里,老王躺在炕上,仍旧睡不着,他自知时日无多,也就不强求自己了,睁大眼瞪着黑乎乎的屋顶,任自己胡思乱想。忽然,院子里又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老王精神一震,心想莫不是狐鬼怪来了,随后又自嘲起来,想着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过了一会儿,街上忽然喧闹起来,声音由远及近,到了老王家面前停住了,门口有人叫道:“老王!老王嫂子,出事了!你家羊被偷了!”妻子一个激灵醒来了,穿衣下炕。羊是老王家的心肝儿,老王挣扎着也要起,妻子将他按下,自己披上衣服出去了。外面又是一阵喧闹,一会儿是村里人的说话声,一会儿是妻子的说话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散去。片刻后妻子进了屋,气呼呼地对老王说,晚上自家的院门被撬了,羊被贼偷了,贼正牵着羊要溜,正被村里的二柱子撞见,二柱子见这人大晚上牵羊可疑,正想上前盘问几句,贼心里虚,牵起羊就要就要跑,被二柱子一把按下,今晚绑在祠堂,明天送官府。
妻子说了一阵,又上炕睡了,老王心里却在想晚上自己听见的声音,想那会儿院里的声音想必就是贼了,这样想着,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昨晚睡了个久违的好觉,老王精神好了一些。白天妻子出去,回来和他说隔壁村的赵老爷辞官回乡了。老王听了好奇,忙问事情原由。赵老爷是他们县二十几年前考出去的进士,在朝里做到了很大的官,是他们县里所有人的骄傲,也是他们县里所有人仰望的对象。妻子说,人家赵老爷回来好几个月了,听说受不了朝廷里的苍蝇和狗,这才回来的,回来在他家半山下开了几块田,自称什么“半山仙人”,整天扛着锄头,唱着歌,去田里干活,风吹日晒的,县里人都说他傻,说他有病呢!说到这,妻子突然顿住了,似乎是想到自家丈夫也是个病人。
受不了朝廷里的苍蝇和狗?老王听了妻子的话,终究是文化程度比妻子高一些,知道说得是蝇营狗苟,不禁笑起来。妻子瞥了他一样,正要问他笑什么,忽然听到院门外有人叫,便走了出去。老王今天有了些力气,坐起来,往窗户那靠,可纸糊的窗户看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于是趴在窗户那听,听到院外那人絮絮叨叨说着“大妹子给口饭吃”一类的话,就知道是乞讨的,随后屋门一声响,妻子不知道进屋拿了什么吃食出去给了那乞丐,那乞丐便一直说着“活菩萨”、“活佛”一类的话。
老王趴在窗户上,听得仔细,一听到“活佛”二字,脑中霎时间似被一击焦雷劈中,身子像被打了一板子一样一抖,不由得想到前阵子看的佛经,想到自己看佛经后臆想的山上破寺里佛祖的开坛讲经,忽地念头一转,又想起昨晚自己以为是狐鬼怪那贼,又想起县里归隐田园的赵老爷,身体哆嗦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世上没有狐鬼怪,人行苟且之事就是狐鬼怪。”
“世上没有神仙,人逍遥自在就是神仙。”
“世上没有佛,人积德行善就是佛。”
妻子施舍了乞丐吃食,进屋后,见老王全身哆嗦,以为老王不行了,这个坚强的妇人吓得说话都带了哭腔,问老王感觉怎么样。老王听了妻子询问,深吸两口气,身体这才不抖了,心病一除,心结一解,老王只感觉神清气爽,在床上膝行到炕边,紧抱住妻子,眼泪忍不住留下来,却是喜极而泣,高兴叫道:“老婆子,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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