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8岁,外公去世了都不知道,还在门外穿着大棉袄和孩子们玩耍。大门外有个火盆,来人总要跨过去,我不知道是何原因大人们总要跨来跨去,我也一遍一遍地跨,搞的大人们只想笑,但又憋着,而我却不知道此时应该是悲伤,还是不悲伤,没有死得概念。
棺材在堂屋里摆了三天,我爸、我妈,还有其他熟悉的大人们都跪在那里,表情怪怪的,不知道是跪在地上不舒服,还是面前这口棺材让人心情沉重。总之来人必须要哭,即使哭没了眼泪也要哭,后来我才知道这叫风俗。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是凝重的,所有人都一个表情,晚上还必须要有人守夜。我胆子大,不怕,就陪着舅舅在堂屋里守着棺材睡觉。我妈让我去别屋去睡,我偏不肯,偏要在堂屋里睡。那一夜有风,风把纸片吹的沙沙响,有些诡异,但不像大人们口里说的那么清楚,只觉得在这屋里安静的出奇。
出殡的那一天太阳极好,虽然是冬天,但一点也不觉得冷。送葬的队伍拉得老长,我走在最前面,回头一望一眼望不到头。马上到祖坟了,天空飘起了雪,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下着,极不相称。下葬的时候我没往跟前去,因为年龄小,被大人们七手八脚的挤到了外围。具体怎么个过程我也没看清楚。回到村里后就是摆席,大多数人我还是不认得,总觉得都很亲热,自己肚子也饿的咕咕叫,吃了一大碗饭便有了困意,一觉睡到了天黑。
我感觉刚睡着就有人推我:“醒醒,该走了。”我睁开眼睛,是我妈在推我,此时天已经黑了,这时我才发现已经睡了好几个钟头。我妈手里拿个东西塞进我怀里说:“拿着,到时候给我。”我一看是个布口袋,袋子里硬硬的,我没管,就背在了身上,然后跟着她往外走。
路很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前面有亮光,我跑上前去,有的人打着火把,有的人拿着手电筒,在黑夜里一晃一晃的走,十分的鬼魅。大约走了一个小时,似乎是跨过了一堵墙,下去一个大大的土坡,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刚想上前,就被人按住,我一看是我妈。“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一会儿我过来找你。”我就蹲在那里,眼前一个小土包,刚刚好挡住我,这时我才想起我妈给我的布袋子,赶忙翻起身朝人多的地方跑去。这里最亮,所有的火把都聚集在这里,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我挤了好半天才挤进去。在火光里,每个人都是一张陌生的脸,我努力找一个和我妈像的女人,一把拽住她:“妈,给,袋子。”我没认错,是我妈,她抚了一下我的头,轻声的说:“去,躲到那个小土包后面去,我一会也过去,昂!”
我飞快的跑,一脚跳到小土包后面,露出半个脑袋静静地看。那边好像有人在堆东西,越来越高,有个人好像站在中间念叨着什么,听不清楚,然后所有人把手里的火把往堆上一扔,这堆东西瞬间烧起来,火苗冲出十几米高。“哇。”我自己悄悄地喊了一声。就看见人们迅速散开来,有个黑影朝我这边走过来,影子拉的老长,近了才看清楚是我妈。
“趴下别动,别出声。”
我不敢动,我妈把左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和我保持一个姿势,都趴着。
火堆越烧越旺,半个天空都被照亮,旁边没有一个人。大约烧了有一个小时,火苗的颜色发生了变化,一会儿是金黄色,一会儿又是蓝色,跳跃着,旋转着,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朋友在开会。
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看的极仔细,又十分好奇,但我妈的手一直在我肩膀上按着,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直到火苗越来越小,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发光的点,然后一切归于黑暗。“啪”,我妈打开了手电,远处一个一个的跳出小亮点,大家都打开了手电。人影慢慢的朝村子的方向移动。我妈拉着我又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路上,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这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落在我的肩膀上,还有手背上,冰凉,化了。
回到屋里,有的人开始喝酒,有的人坐在那里抽烟,昏黄的灯光下我妈端着一杯热水慢慢的喝。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很平静的样子,我走过去问她:“妈,今天晚上他们在烧什么?为啥我们要躲着呢?”
我妈这时才缓过神来,抚着我的头说:“那都是些好吃、好喝、好用的东西。你外公带了去,可以在那边请客吃饭,招待朋友,关系搞好了也就不受罪了。”
我不明白,就又问我妈:“那为啥我们不能靠近呢?”
我妈又说:“那是另一个世界,我们待在那里人家不方便。”
“哦。”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我看得出我妈脸上的疲倦,她又捧起那杯热水,一口一口极认真地喝,不再向我解释。那一夜有人走的很晚,到后半夜才喝完酒。舅舅一个一个的送出门,关了大门,然后进了屋关了灯,睡了。
接下来几天我都住在村里,有时候和我妈睡,有时候和外婆睡,不管和谁睡,我都问些鬼啊神啊的怪问题。外婆很耐心,我妈总是还没等我睡着,她先睡着了。过了几天,我们一大家子又去坟上,大人们带着吃的喝的,还有烧纸,蹲在那里念叨。火苗一圈一圈地转,和出殡那天的火苗很像。
后来听我妈说,火苗里最高的那个就是外公。他正在一圈一圈地敬酒,火苗跳跃的越欢,说明那边越热闹,关系搞的越好。
原来哪个世界都一样,都需要朋友,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世界在等着。这么多年,我常梦见那火苗,很多年都一样。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已经成年,经过了整个仪式。虽然都燃了火,但火苗却不一样,外公的火苗热烈,速度快。外婆的火苗温柔,速度慢,但都很亮。
一年春天,我带着我爸我妈去上坟,烧纸的时候一股旋风卷起火苗烧掉了我一小撮头发。我忙闪了一下,用手搓着额头烧焦的头发说:“这火苗真厉害。”我妈笑了,得意地看着我说:“这是你外公外婆想你啦!是好事。”
上完坟我们准备要走,我看见坟头的石头乱了,就上前摆了摆,感觉仿佛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时才发现巨大的坟头上冒出几朵小黄花来,还有一棵绿茵茵的小树,我回头问我妈:“你们种树了?”我妈摇摇头说:“没有,这里比较干燥,种树也不肯活。”小黄花开的有劲儿,直直的立在那里,风大一点吹来摇晃几下,就不动了,像是开口在笑,又像是挡着小树苗慢慢长高。
离开时,我又看了一眼小黄花和小树苗,一高一低,依附在一起,像两个小火苗随风在舞动,那么的熟悉,小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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