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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故人长绝
景帝和铁珩还有一点十分相似,都是生性畏寒,所以还没等天黑,岳朗就在屋子里烧上了燎炉,又拿进来好几个火盆,顿时屋里一片暖气扑人。
刘三倌做好一大盘熏肉和饼放在炉边,一阵阵浓香引人馋涎欲滴。
那幅占了半面墙的《关塞图》,早随着岳朗的经略府一起搬到了蓟州。景帝正举着铜灯在图前观看:“子明,你在奏章里说,蓟州已得,但幽州不能速得,到底是什么意思?下一步你究竟想怎么做?”
“我是想,三年之内,彻底把北鄢赶出北方,叫他们三十年内,再也不敢窥视我大卫疆土。”岳朗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张脸依旧四平八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哦?”景帝听得双眉一挑,扬声问道,“说来听听。”
岳朗手沿图上的无数红线,穿山越野,瞬时间绵延千里,从莫州一直指到西隗的王城——凉州:“西隗虽一时受挫,将来能阻挠我大卫收复幽鄢的一定是西隗。但是现在,他们却没有精力了。”岳朗伸出拇指,在凉州上轻轻捺了一下,似乎随手将偌大的王城从图上抹了去,“西隗王尉迟盎今年已五十二岁,过了天命之年后,锐气大减,整天流连后宫,疾病缠身。他的四个儿子都盯着他的王位,明争暗斗不休。这也是前年王叔尉迟益两次败走后,都独木难支,孤立无援的一大原因。”
一番话说得景帝连连点头:“没错,尉迟盎有四个儿子,分别叫骧、骍、骓、骅,号称草原上的四匹骏马,老大和老四要好,老二却和老三面和心不和,最贤良是老二,尉迟盎最疼爱的则是小儿子……”他笑了笑,解释道,“从北军进京的那个叫田宝南的中卫大夫,对他们的事如数家珍,朕经常叫他为朕讲西隗国中诸事。”
岳朗脸上难得的沉静,话锋一转又回到北鄢的战事上:“西隗忙着内斗,守成尚且不足,根本没有心思和我们来拼。只要防住他们两国别在勾结在一起,合兵来犯,就可以全心全意,集中力量对付北鄢。”
岳朗说到这微微顿了顿,后面的话却越来越石破天惊:“所以一旦夺取蓟州,即是开始攻城夺地,谋朝破国的大阵仗!我们也只有这一两年的时间,如果不能趁机彻底解决掉北鄢,等西隗明白过来唇亡齿寒的道理,西北就会再度陷入三国混战,无止无休。”
“谋朝、破国?”景帝听到这四个字,再怎么镇定也有些动容了。
“没错,此战一开,大卫和北鄢,就是要争一个不死不休!”岳朗双眸映着灯光,熠熠生辉,“我突袭蓟州,把宇文超截在幽州。他要是聪明,就应该一听到消息马上突围,还能带着他的四万精兵全身而退。”岳朗的手指,这次落在从幽州蜿蜒而出的条条黑线上,意态飞扬,“那时蓟州防线尚未完全,远远称不上固若金汤。”
景帝目光也盯住幽州,问道:“那现在呢?他现在突围可逃得出来?”
“他不会突围的。”岳朗摇头一笑,脸上尽是讥诮之意,他之所以敢兵行险着,就是吃透了这人的脾气,“宇文超太贪!他们这些不事生产,专门喜欢去别人家里抢东西的人,都是一样的贪心!贪心的人一旦抓住点什么,太难主动放手。他怎么舍得幽州这块肥肉?又怎么舍得占了近三十年的大卫疆土?”
他扯开一个无所畏惧的笑容:“他这么久没有动作,就是不肯弃幽州而去。他不逃,如果北鄢肯提倾国之兵南下,二十万大军与幽州里应外合突击蓟州,也可以扳回颓势,至少和我们拼一个两败俱伤。然而北鄢国主宇文照处事太过谨慎,轻易不会把全国主力都押上来一搏。”
岳朗抿着嘴角,眼神也带着说不出的狡黠和得意:“他们不肯壮士断腕,而是犹豫不决,逐渐添兵,蓟州沿线小战不断,幽州城就变成一个天大的诱饵,北鄢天天抱着柴火来救火,早晚那些家底都送过来烧光。到了那个时候……”他双掌“啪”的一声合在一起,“他们国内剩下那个满是树林和湿地的冰坨子,加在一起也不够北军吃几顿的。”
岳朗淡淡地笑开了,眉宇间神采清发,似乎指尖就有百万雄兵,顺着那些红黑交错的线条,在百里幽鄢大地上纵横驰骋。
景帝听到这里,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只觉额头都渗出微细的汗珠来。
“先北鄢后西隗,这话朕听卓如也大略讲过,不过那时还是纸上谈兵,不想爱卿却逐一把它变成现实!”景帝心中激动,忍不住击节赞道,“辨势、待势、驭势,一丝不乱,运筹演谋,决胜千里!有卿家在,我大卫可谓西北得人矣!”
他望着模糊的灯光里岳朗英朗的轮廓,明亮却毫不刺眼。这多年未见的小小少年,早已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
岳朗再次听见铁珩的名字,情不自禁露出一丝温柔的骄傲来,这先北后西的战略,本来就是他们二人对着关塞图商讨过无数次才定下来的。
他忙收束脸上的表情,换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陛下先别忙着光夸,”他语带调侃,其实却说得无比认真,“所以幽州是个香饵,围住了也不能马上往死里打,还得给宇文超留一口气,叫他心存侥幸,这才能慢慢消耗北鄢的力量。这一半年,朝中要是有人上疏说我畏首畏尾,守成不战,您可不能松这个口!这一回合,我们争得就是耐力。”
“嗯,不光是耐力,也可能有硬碰硬的大仗。北军只有二十万人,还不够硬气。”景帝略一思索,“这样吧,等朕回汴梁,就从西南,两湖腾挪精兵十五万,给卿家调至莫州听用。正好卓如在整理军务,这事就交给他从速办理。”
再加精兵十五万!
岳朗明白这话的分量,这几乎是把全卫国的精兵都交给了他,叫他打这一场灭国之战。
景帝要顶着多少非议和攻讦,铁珩和他又要面对多少猜忌和质疑?
这是何等沉甸甸的信任,又是何等沉甸甸的责任!
“微臣,定不辱命!”岳朗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给景帝叩了一个头。
“朕信你不会辱命。”景帝把他拉了起来,微笑道,“其实我经常想,不知你们的故乡渭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岳朗挠头:“渭州失陷时,我才两岁,一点印象都没有。”
“朕也没机会去过,但想来应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否则怎么会出了你们兄弟这样的人才?”
“你二人就是大卫的卫仲卿,李药师。”景帝本来还在笑,说到这一句,声音忽然沙哑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能释怀,“是老天为了收复幽鄢,给朕送来的帮手!”
岳朗抬头与他直视,神情极为诚挚:“陛下,我哥跟我说过,大卫唯有陛下这样一心收复故土的天子,下了倾尽全国之力的决心,才可能把幽鄢收回,今天我方信此言不虚!”
“你我君臣,可以说是天时所遇,彼此成就。”
景帝说完背过身去,慢慢走到窗前,向外看去。灯光闪动,他的脸半藏在阴影里,第一次有了些晦暗不明的意味:“朕这次来蓟州,还有一件事要办,非子明相助不能成就。”
岳朗听他现在才肯说来蓟州所为何事,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臣愿效犬马之劳。”
景帝低叹了一声,凑到岳朗耳边低语。
“啊,这可不行!”岳朗嗓子几乎炸了音,又不敢太大声惊动所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杀了我也不能答应!”
景帝不急不躁,笑容又回到脸上,淡然道:“杀不杀了你,这件事都没有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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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在重重云雾的遮掩下,是极其黯淡的一轮浅白,在这样的天气里,连心底的心事都跟着模糊起来了。
如果铁珩还在边关,今天绝不会答应带着景帝出来。
毕竟这一片土地随着蓟州刚刚收归卫国版图,这里又地势开阔,一马平川,没有一点可以防守的天险。万一叫人知道了卫国的君主在此,派出大队人马来一冲,所有的人都性命难保。
但岳朗不是铁珩。
一千铁骑军跟在看不见的远方,只能听见极其微弱的马蹄声。
岳朗和景帝已经在草原上转了好多个圈,却还是无法确定具体的位置。
毕竟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我记得那天我们是出去打猎,从宿营处向东跑了小半个时辰,应该差不多就在这附近。”
这一片草海,水草丰美,一望无际,连个可以识别的石头和树都没有,跟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同。
“我记得这里以前,好像有条小河。”景帝勒马四顾,心中一片茫然。
“陛下,草原上的河,其实都没那么有准儿。上游水大了,泥沙多了,就有可能改道别处,上游水小了,河就干涸不见了……”岳朗心情沮丧,声音也越来越没底气。
“就像无定河一样……”景帝低声道,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翻身跳下马来,“好了,那就这里吧。”
“陛下。”
李翊蹙了蹙眉头,嘴角露出一缕苦笑:“不要叫我陛下,我今天不想做皇帝。”
“可是……”岳朗不免有点些为难。
“你第一次遇到我时叫什么,现在还叫什么。”李翊疲倦地笑道,“我叫你小朗,你呢?”
岳朗轻声叫道:“翼之哥哥。”
李翊忽地咬紧了唇,像是拼命压抑着涌动的情绪,他把头转向天际云水间的分界线,幽幽说道:“以前承安也叫我翼之哥哥,就是在宫里陪我读书的那些年。你不知道吧?我认识他时还不到十岁,他更小,才刚五岁,孟叔还是禁军的都统制……”
他眼望远方静静地笑了,无尽的悲意涌动在眼底:“有时都记不清,究竟过去了多少年。”
“那天是我十一岁的生日。”岳朗迟疑了一下,悄声说道。
“你还年轻,十几年对于你,已经是一生一世,而对于我这种年近天命之人,不过是指缝间漏出的流水。”李翊的笑容带着一股彻骨的哀伤,似乎刻在他的脸上,“流水一旦消逝,再也不会回头,就像这草原上不定的河流,明年不知还在不在原地。我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也找不到承安的殉难之所,寻不回他的尸骸。”
他抬起手掌覆住双眼,想藏住那里的泪水,却挡不住浑身簌簌发抖,终于双膝一软,再也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地。
李翊呜咽着,把额头抵住长草下的泥土,不知这样,是否能找到当年泼洒的碧血,是否可以感受从地下传来的最深沉的声音?
岳朗懂事地背过身去,听见身后哭声渐渐变大,变成了极其压抑的嚎啕。
这是一个帝王最心碎的隐秘,最狼狈的时分。
即使做了天下的主人,九天阊阖,万国衣冠,却也无法真正走出这种失去的痛楚。
岳朗不禁想起一年前的夏日,他在河曲之地哼的小调。他在此刻忽然明白了那首无字的歌里在唱些什么。
他的心也随着广袤的旷野一起延展到远方,灌满了秋天的风,呼啦啦吹个不停。乱云低垂,草木翻滚。
人生真是寂寞啊。
直到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岳朗这才晃过神来,暮色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而至。
李翊站起身,遥望着北方的大地,默然无语,像是一尊雕像。
那是他一切悲哀荣辱开始的地方,他的嘴角拉出一道强硬锋利的线条,低声说:“小朗,你要帮我,把他们斩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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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景帝文和十六年七月初十,无终山上的红叶刚刚开始变色,卫国的九五至尊,史书称为“弘毅果决,超世之雄”的卫景帝李翊,离开刚收复的蓟州,向大卫的国都汴梁纵马而去。
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这一次像是随心所欲的蓟州私访,在国朝史书上留下了极其重要的一笔。
卫国就是从这个秋天开始,从以往保境守土的战略转为全面进攻。
没有人知道这一代雄主和他麾下的干将说过些什么,自然也就多了各种猜测。时光荏苒,世事沉浮,人心变幻,久而久之这次私访和一切历史事件一样,变出各种传奇的版本,却再也没人知道真相。
蓟州城外绵延的山路上,李翊的身影越走越远,他的身后,是一千名铁骑军组成的黑压压钢铁洪流,护送他平安回转莫州。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红色的铁骑大旗和靖北军金黄的飞虎旗在他头顶招展,有如喧闹不止的浪涛。
岳朗一身戎装站立城头,目送他的君主离去。
却没想到,这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李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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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碣石道,就是如今的山海关。曹丞相有诗云:“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太祖爷也写过:“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TBC
(无戒90天写作成长训练营)
网友评论
他给朗朗说的啥?朗朗杀了也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