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心事为花忙

作者: 何青川 | 来源:发表于2016-12-09 21:52 被阅读534次
    一生心事为花忙

    ■■壹■■

    秦淮飘雪,扬州裹素。

    金农站在庭前,看着雪花。墙角的老梅盛开了,暗香如缕,使一向冷清的三祝庵也凭添几分生趣。

    金农很久没有这么饶有兴致了。自从搬进了三祝庵,他就愁眉不展,消沉抑郁。作为名满扬州的冬心先生,谁想到会如此落魄?

    三朝老名士,百年大布衣。

    金农是个怪人,一生也够坎坷。他出生康熙年间,钱塘人氏,自幼天赋极高,聪慧过人,又受名师指点,本来对功名踌躇满志,然而天意弄人,金农偏偏考不中。后周游四方,终无所遇。从此心灰意冷,绝意仕途,以金石书画鉴定为业,一时名声大振。

    金农收入不菲,可他生性慷慨豪爽又卓荦不群。有时“岁得千金,亦随手散去”,逢上志趣相投者,便青眼相待,引为知己,瞧不起的便翻白眼,不肯共语。他宁可把自己的书画送给穷人,也不卖给出高价的权贵。所以他变得潦倒不堪,还得罪了很多人。

    如今他只能寄人篱下。

    他已经风烛残年,苍颜白发。

    他最爱的妻子也走了,生前并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

    无佛又无僧,空堂一点灯。

    像他这么一个老头子,早已无人问津,金农苦笑着。

    尘世间,本来如此。

    ■■贰■■

    “冬心先生在家吗?”一个稚气的声音问道。

    金农抬头一看,门外站着一个打伞的童子,另一只手扶着一个老者,老者佝偻枯瘦,双目已瞽,手持竹杖,衣着寒俭。

    “巢林,你怎么来啦?”金农心头忽然一热,没想到,汪士慎在这个时候会来看他。

    他们认识于三十年多年前,在“扬州二马”马曰琯的小玲珑山馆。当时,马曰琯在七峰亭设了一个雅集,很多名流到场,金农也在其中。马曰琯拿出一副梅花图让他评鉴,只见其画千花万蕊,管领清香,俨然灞桥风雪中,墨淡而趣足,超凡出尘,非寻常人所能为之。

    金农问作者是谁,马曰琯说是他同乡,并引荐了一个中年人,清瘦矮小,木讷暮气,两人各自行礼。

    “在下汪士慎,字近人,号巢林。”

    说完,便不再吭声。金农微微讶异,这人很特别,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金农是个怪人,他就喜欢这样的怪人,所以他也不多问,汪士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都不管,两人只管艺术上的交流,数十年如一日,情深谊厚。

    “巢林,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回屋做一副《雪梅图》……”金农话刚出口,便觉得失言了,他望着老友失明的双眼,一阵酸楚。

    金农比谁都清楚,汪士慎是最爱梅花的,也最爱画梅,可如今他已没法再画了。

    他强忍住内心的悲痛说:“快请进屋坐,我来给你沏茶。”

    金农给汪士慎泡了一杯特苦的茶。

    “好茶,”汪士慎呷了一口说道。

    除了爱梅,便是爱茶,而且,汪士慎爱苦茶,茶越苦,他越喜欢。

    “寿门,刚才你说作梅画,可曾备好了笔墨?”汪士慎问道。

    “当然,难道?……”金农欲言又止。

    若是先前,他一定欣然会请这位老友来命笔,在金农心里,画梅他只服两人,一个是平生挚友高其佩,一个是眼前这位汪士慎。高画疏枝,汪画繁枝,异曲同工,难分轩桎。可苍天无眼,竟夺去了汪士慎的光明。

    ■■叁■■

    汪士慎一生充满不幸,三十七才来扬州,他生性腼腆,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没有人知道他家住何处,也从未见过他回乡省亲,对于过去的事,他只字不提,似乎有难言之隐,曾自署“溪东外史”,仅此而已。

    迫于生计,他也卖画,可生意惨淡,每次面临买家,他都如临大敌,羞于启齿,别人说多少是多少,他从不讨价还价。加之,他的画风标新立异,不肯流俗,赏识者寥寥。一次,著名书画家“边芦雁”边寿民帮他卖十副画册,不久捎来信说,已卖四册,只有三两八钱银子。

    因此,汪士慎过得举步维艰,到了四十八岁,才积积攒攒在扬州城买下一处老宅,有了自己的画室,取名青杉书屋。

    然而灾难接踵而至,不久他患上眼疾,无法治愈,五十四岁右眇一目,可他并未消沉,反而更加勤奋。他爱梅花,做了许多梅花的诗画,自嘲是“尚留一目著花梢。”

    如今,他六十七岁了,青杉书屋早已卖了,穷困不堪的他住在扬州城北一间名为“蓬窗”的茅屋里。

    最沉重的打击是,他的另一只眼睛也失去了。

    “真香,”汪士慎静静地说道,“三祝庵的这株老梅可是有些年头了。”

    “是啊,庵中物是人非,惟独这株老梅依旧。”金农有些伤感。

    “能有梅花做伴,挺好。”汪士慎意味深长地说。

    金农不语,一会儿,汪士慎又说道:“寿门,我有些日子没有作品了,每当雪落梅开,我就忍不住创作的冲动,趁现在有笔墨,让你看看一下我新的成就?”

    金农大讶,不置可否。

    ■■肆■■

    “好茶,”好久,汪士慎慢慢地又呷一口茶,“我一生酷爱茶与梅,茶愈苦则清,梅愈清则高,如今虽盲于目,却从未盲于心啊!”

    金农为之一振,几欲落泪。

    茶为清欢梅为魂,汪士慎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人生多么凄惨,他都傲然兀立,暗发冷香。

    金农明白汪士慎的心意,在这个时候,只有他尚惦记着他。金农狐疑未决,对于书画家,没了双眼,如何创作?可他不敢怠慢,他也想看个究竟,一个盲人如何来做书画。

    “好,我为你铺纸研磨。”金农擦拭了眼眶,站起来,“巢林这边请。”

    汪士慎接过金农递给的笔,敛息凝神,从容不迫地提起,慢慢落于纸间。渐渐地,越写越快,如飞瀑直下,又如叠溪百折,疾奔狂转,一气呵成。

    这哪里像一个盲人?简直就是一个沉醉于艺术世界的大师。

    汪士慎书写的是狂草,遒劲苍拔,神清气远,不是梅花却胜似梅花。他所擅的本是八分书,一笔一画,严整肃穆,然而苦难逼着他发出内心最强的声音,这恣意纵横的狂草,便是他一生光辉的写照:

    “一生心事为花忙。”

    落款:心观,这是汪士慎新用的署名。

    停笔处,金农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END—

    汪士慎(1686-1759):清代著名书画家,扬州八怪之一。字近人,号巢林、溪东外史等。安徽休宁人,寓居扬州。

    汪士慎在诗、书、画、印诸方面皆有很高的成就。擅画花卉,随意勾点,清妙多姿。(摘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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