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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果然,大门紧闭,寂寂无人。推开大门,满院子下午五点多阳光,十几只鸡咯咯叫着乱跑啄食,毛驴在棚里安静地站着。屋门锁着。
哥说:“赶紧把大门关上,不然小鸡子跑出去了。”
说晚了。几只鸡趁我不留神,从虚掩着的大门缝里跑了出去。我哥俩费了好大劲儿把这几个逃兵给圈了回去——还好,它们没有四处奔逃,算给我们面子。哥说:“这些都是今年新抓的小鸡,出去了找不回来,那几只老鸡没事。”
我看着这些到处拉屎的家伙,样子都差不多,看不出什么差别来。我把大门关严,在以前我妈他们藏钥匙的地方翻了翻,没有找到。
哥说:“应该去果树地了。”
我绕过村子西边,向北边走去。小路是我曾经常走的,每一个弯角、每一处起伏、甚至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我都无比熟悉,但是现在有点陌生了。小路两边的地里,大部分庄稼都已经被撂倒了,远处还站着的庄稼地里,有人在干活,传来清晰的“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没有细看是谁。一年不回来几次,村子里的人都有些眼生了,要想一下才能确认该叫什么,有点尴尬,所以只要不是走到对头面,更多时候,我尽量装作看不见,不打招呼。
说是果树地,其实已经没有果树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我们这里突然村村都要求种苹果树、李子树,说苹果是红富士,李子是香蕉李子。李子结果早,还结了几年果子,但是苹果树几乎都没有等到结果就死掉了,说是被卖果树的人骗了,有腐烂病,是治不了的。幸存的几棵,结出的也不是红富士,而是普通的国光。村子里的人嫌果树占地,不打庄稼,就把所有的果树砍掉,重新种上了庄稼,现在留下来的,只有这个名字了。
和我记忆里不同的是,南北两块地中间的小路被庄稼地欺没了,两块地紧紧挨在了一起。南边这块已经割完了,北边的玉米仍然密密麻麻地立着,却不见他们的影儿。是我哥告诉错地方了?还是他们割完南边这块转战到别处了?微风吹过,我有点四顾茫然。不管站着或者倒着的庄稼,还是随风飘摇的野草,都不会给我想要的答案。我决定试着往北边地里走走看看,但是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因为我都不知道这块地还是不是我们家的。
走了一段,我的信心渐渐坚定了,因为我听到了北边传来了有人干活的声音。继续走,终于看到了在边上的母亲弯腰割玉米的身影,再后来,隔着庄稼,能看到在里面的父亲了。我压抑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喊了声:“妈!”老太太耳朵背,再加上庄稼叶子的声音,没听见。我提高声音,又喊了两声,她听见了,直起身看到了我,脸上出现了不太相信的欣喜,说:“啊?你咋回来了?!”
是的,我事先没有告诉他们。因为每次提前告诉他们,如果路上稍有耽搁,他们就会担心得不行,不停地打电话到哪儿了。所以我这回只是上了火车之后告诉我哥,让他车站接我。
我爸看到我之后很高兴,跟我妈说:“你别割了,家走做饭去吧!”我接过母亲的镰刀,她薅了几把野菜,抱起一捆青玉米秸,分别是喂小鸡子和驴的,走在前面。我的目光越过她瘦小的身影,越过大片待收获的田野,越过村庄,落在南边的群山上。
在明亮的夕阳里,那些大山庄重,平和,不动声色。
农事(上)2
第二天一早,在半梦半醒间,我能感受到晨曦带来的微薄光亮。听到父母起来、开门、说话的声音,父亲下地去了,母亲里里外外地忙活:生火、喂鸡、饮驴……可是我不想起来,继续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真正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了。我爬了起来,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拿起挂在门房窗棂上的镰刀,沿着昨天的那条路去找父亲。
出村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东面的天空上可以看见绯红的晨光。我穿着薄外套感觉不冷,清凉的微风里还有一丝丝的暖意,让人感觉很舒服。按季节来说,此时无疑已经是深秋,但是气温并不低,在十几度和三十几度之间,跟夏天差不多。我们这里就是这样,每年秋天都有几天小阳春一般的日子,但是只要一下雨,天气就会立刻翻脸。听村支部大喇叭播的天气预报,后天,也就是我返程的那天,有雨,气温也会陡降,最低气温三度左右——估计我们这里会下霜了。
到了地里,太阳已经出来了。我接着母亲昨天的进度割了起来。大部分玉米秸的叶子都已经干透了,只有靠近顶上的还绿着,但是刀割上去,感觉还是饱含水分,断的时候发出非常脆的“嘎嘣”的响声——我们这里“割”这个字发的是“ga”的音,倒是和这种清脆的感觉很相符合;也有的秸秆从头干到脚,里面都空了,一点水分都没有,点把火就能着起来,割起来非常钝,就要费点力气;间或有些从头到脚都是绿的,连玉米皮子都绿着的,是播种时没出苗、后来补种的,父亲让留着,再度几天粮食——其实只要秸秆里有水分,即使割倒了也还是能上粮食的。
现在父母年纪大了,不能刨茬子了,现在也不缺烧的,没人打茬子烧火了,都塇地,把茬子翻到地底下去,所以割玉米秸的时候,都紧贴着地面,常常因此而碰着骨节和根,更加要费点力气。昨天晚上,父亲说现在年纪大了,割秸秆连正值壮年的女人都赶不上了。所以此时我难免有些竞争之心,想:好歹我也是壮年男子,别人比不了,一个“好老娘们儿”都不如的老头子我总能比得过吧?可是,尽管我卯足了劲儿追赶,可是速度还是不知不觉中就慢了下来,与父亲的差距越来越大。其实,父亲即使在年轻时,也是身子骨偏弱的,算不了好庄稼把式;我呢,连老去的父亲都比不上,更别提好庄稼把式了!想想真挺让人沮丧的。
记得许子东在《锵锵三人行》里曾经说过,他下乡的时候,每当插第一垄秧苗之类考验农活儿水平的时候,就把村里一个地~主老头请出来,此时,连村干部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当他气定神闲地插完第一根垄,坐在地头抽着村干部敬的烟,别人才敢下地忙活——这就是老庄稼把式的尊严!因为,面对着土地的时候,你一切身份地位什么的都不顶用了,只有能耐才是真格的——就像此时,只要你抓住秸秆、割断、放到这一系列的动作速度慢,不管你读过多少书,获得了什么学位和什么职称,住多大的房子在什么地段,都通通没用!庄稼活,蒙不了人!
当然,对于许子东讲的那个故事,我还是有点疑惑:不都说富~农地~主什么的是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吗?怎么会比那些贫%下中%农活计还地道呢?或许,还是有些靠劳动富起来的吧,而且自己的土地,耕作起来肯定会比租赁来的更上心,投入的时间和心力多,技艺自然就不一般,像我这样,从小家里就没怎么让干重活,只有这几年才接触,还是每年就那么几天,怎么能比呢?而且,人的悟性也有好有坏吧……
我一边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一边想,要是一个好的庄稼把式,割到的秸秆该是怎样的什么样的呢?一定不止是快,应该是动作轻巧,不像我这样如同和秸秆摔跤一般下笨力气蛮干;割出的茬子肯定高矮一致,不像我这样参差不齐;放到的玉米秸摆放得一定也是整整齐齐、薄厚均匀的吧?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父亲已经割完了他那趟子,掉过头接上我了。等我们把最后几棵玉米割到,太阳已经升起半人高了。父亲说:
“走吧,家走吃饭吧!”
农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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