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戲劇史》論

作者: 仙女下凡尘 | 来源:发表于2017-07-13 12:13 被阅读25次

          一代史家陳寅恪先生《金明館叢稿二編》之《王靜安先生遺書序》謂:“自昔大師巨子,其關係於民族盛衰學術興廢者,不僅在能承續先哲將墜之業,為其託命之人,而尤在能開拓學術之區宇,補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轉移一時之風氣,以示來著以軌則也”。靜安先生此書第一章詳釋吾國戲劇上古至五代之發展,考論古巫,排優尤詳;第二至六章詳釋宋元戲劇之發展及演變;第七章則承上啟下,並作結論曰:“綜上所述者觀之,則唐代僅有歌舞及滑稽劇,至宋金二代而始有純粹演故事之劇,故雖謂真正之戲劇起於宋代,無不可也。然宋金演劇之結構,雖畧如上,而其本則無一存,故當日已有代言體之戲曲否,已不可知。而論真正之戲曲,不能不從元雜劇始也”;於是,以下八章詳論元戲劇之淵源、時地、存亡、結構、文章、院本及南戲之淵源、時代、文章;第十六章《餘論》則小結前文耳。全書朔源窮理,考證翔實,條理清晰,評價精當,如無縫之天衣,似玲瓏之碧玉,真足以“拓學術之新區”、“示來著以軌則”矣。後來魯迅先生有《中國小說史畧》一書,疑受靜安之影響也。

          靜安此書序言有謂:“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按此論百餘年來,廣為流傳,羣賞備至,且多奉為圭臬。甚至於近世元曲之尊顯,此論之功莫大焉。然錢鍾書《談藝錄》第四篇“詩樂離合,文體遞變”【附說七】則批靜安此語云:“謂某體至某朝而始盛,可也;若用意等於理堂,謂某體限於某朝,作者之多,即證作品之佳,則又買菜求益之見矣。元詩固不如元曲,漢賦遂能勝漢文,相如高出子長耶。唐詩遂能勝唐文耶。宋詞遂能勝宋詩若文耶”。竊以為靜安之論未可厚非而惜其失之粗疏,若能畧換次序謂:騷以楚為盛,賦以漢為雄,駢語推六代,詩推唐,詞推宋,曲推元,此皆某一文體極盛之時代,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若作如是之論,庶可止議乎?至於槐聚之論又未免拘於詞字,曲解靜安先生矣。苟靜安之意等於理堂,以為“作者之多,即證作品之佳”,則今傳全宋詩二十四萬餘首,遠勝於全唐詩;全清詞今亦傳二十餘萬首,遠勝於全宋詞,靜安豈不應謂“宋詩”、“清詞”乎?槐聚好學深思,論述嚴謹縝密,談藝精當公允,然惜其時時或有流於苛刻之病也。

          此書第十二章《元劇之文章》可謂推元劇於前所未有之高度,全書亦以此章最足以體現靜安之美學觀點。先生論曰:“元曲之佳處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學,無不以自然勝,而莫著於元曲。”又:“故謂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無不可也。若其文字之必然,則又為其必然之結果,抑其次也”。又謂:“由是觀之,則元劇實於新文體中自由使用新語言。在我國文學中,於《楚辭》,內典外,得此而三”。結曰:“元劇自文章上言之,優足以當一代之文學。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寫當時政治及社會之情狀,足以供史家論世之資者不少”。靜安談藝,每好推語言感情自然之作,如《人間詞話》五二則推崇納蘭容若,即謂其能:“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論元劇亦持相似之論也。竊以為較之於唐詩、宋詞,元劇中之語言實尤顯自由活潑,謂其“使用新語言”,倒不如謂其多採用民間語言”,類同於《楚辭》之運用楚地方言也;謂其“能寫當時政治及社會情狀”,則如關漢卿之《感天動地竇娥冤》足見元代當時黑暗腐朽之社會現實,李潛夫之《包待制智勘灰闌記》則足見元代妓女之悲慘生活諸類是也。然自古文學皆能寫當時政治及社會情狀,上溯尚書詩經,下至唐詩宋詞,皆如是也。如李之儀《姑溪居士文集》卷四十《跋吳思道小詞》即稱柳耆卿詞“形容盛明,千載如逢當日”,章學誠則有“六經皆史”之說,陳寅恪先生亦有“詩史互證”之理論。故靜安論“以其自然故,故能寫當時社會之情狀”,似猶未當也。

          然元劇之文章實足優美動人,雅俗共賞,如《竇娥冤》第二、三折中竇娥受刑、臨刑前所唱詞,聲可裂石而又通俗易懂,雖老嫗亦能解,縱鐵石心腸之士亦將為之墜淚矣,真所謂“列之於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於色也”(見《宋元戲劇史》第十二章);又如白仁甫之《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第二折【中呂.粉蝶兒】(天淡雲開)、【普天樂】(恨無窮)、第三折【駐馬聽】(隱隱天涯)、第四折中【黃金重煞】(順西風低把紗窗哨)諸調情相融,情真景美,較之於詩詞,更顯其自然直率、音韻跳蕩有致,琅琅上口。“傷心故園,西風渭水,落日長安”之句較之於“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賈島《憶江上吳處士》)、“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周邦彥《齊天樂》),又有何遜色哉!蓋同一境界,若以詩詞曲三種體裁共同表現之,則詩往往典雅,似宮廷貴婦、端麗莊重;詞往往含蓄,似千金小姐、纏綿幽怨;曲往往率直,似鄉間女郎、天真自然;實各具風情,各有其美也!

          元曲中又常好用疊詞,反復,頂真等手法以渲染烘托當時之環境氣氛,表現人物內心複雜之感情,如上已舉之《梧桐雨》第三折中【殿前歡】(他是朵嬌滴滴海棠花),第四折中【叨叨令】(一會價緊呵);馬東籬《破幽夢孤雁漢宮秋》第三折中【梅花酒】(呀!俺向著這迥野悲涼);紀君祥《趙氏孤兒大報仇》第五折中《笑和尚》(我、我、我盡威風八面場)等等,實不勝枚舉也。元雜劇中全劇流傳至今者,今知共有一百五十六種(按觀堂先生《宋元戲劇史》第十章《元劇之存亡》共羅列一百一十六種,實不止此數也),若問其中之冠者,則必推王實甫《西廂記》,歴來早有定評。賈仲明【淩波仙】弔詞即稱:“新戲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按王實甫流傳至今之全劇惟《西廂記》與《麗春堂》二種而已,然袁行霈編《中國文學史》竟擬王實甫與關漢卿為劇壇之李(白)杜(甫),揄揚至極,亦足見《西廂記》之地位也。今試加畧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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